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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缘魔(2 / 2)


“只要放几把火,将丙午之说的流言散播出去,哪个亲人就会出面阻止,硬逼他和白菊分开,甚至白菊自己都可能因此抽身——他打的可能就是这种算盘罢。不,想必是八九不离十。”



若真是如此——竟然还真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百介讶异地说道。



良顺咯咯笑着说道:



“或许他真有如此打算。不过换成是两位,虽然或许不至于纵火,想必也会慌慌张张地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罢。”



这下百介可就无言以对了。



换作是贫僧也会这么做罢,这和尚说道。



一下决心永远是最困难的,不如让他人为自己做决定要来得轻松,而且可选的路少了,挑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这位少爷——记得他名叫清八,心眼儿可就真是坏透了。”



“光拿几场火——当作分开的理由还不够?”



“是呀。倘若为了难分难舍而放了几次火,并就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算了。噢,虽然对平白蒙冤的白菊来说并不公平,但这件事至少还能就此打住,不过是走了个挑她毛病的傻男人罢了。但清八这家伙还走得一点儿也不干脆。”



“他还干了什么事?”



“趁这机会和白菊分开也就算了,事后却还不想让白菊给其他男人碰。因此他一再纵火,意图让白菊在里头待不下去。真是个胡作非为的混帐东西。”



“这——”



“先生说这过不过分?这男人实在是太窝囊了。佛家说人世间一切都是公平的,女人若是诱惑男人发狂的妖魔,男人就是吞噬女人的恶鬼畜生。即使是娼妓流莺之辈终究也是女人,哪容得下一己纯情遭人蹂躏践踏——”



良顺握拳捶膝说道。



这下百介开始回想。



老板娘曾说过,白菊一路蒙受不白之冤,饱尝遭人出卖排挤之苦,最后在颠沛流离之际邂逅了亨右卫门。这下看来她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这份情,或许也是情有可原的,看来她之所以于婚宴当日遁逃,并非嫌恶亨右卫门之故。



理由是——她再也无法相信……



任何男人的心意。



“唉,不过即使真相大白,流言依旧是阴魂不散。白菊被说成了千夫所指的妖魔,最后终于被撵出了新町。”



“因此她才——”



流落到了尾张罢。



不过呀先生,人万万不可为恶呀!这老僧不住点头,接着又一脸古怪表情地说道:



“不出多久,清八就死了。”



“他死了?”



“是呀,而且还是死在婚宴上呢!”



“死在婚宴上?”



“没错。婚宴进行到一半时,现场竟然真的起火了。虽不知是否为人为纵火,但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又来了许多宾客,这下事情闹得可大了。不仅店面、宅邸均遭焚毁,还烧掉了好几条人命。清八和他的新妻——也双双被烧成焦黑呢!”



“又是失火?”



婚宴途中起了大火,这——难道是个巧合?老僧听了只是直摇头。



“贫僧认为,那火大概是白菊的怨恨化成的罢。不,说老实话,贫僧甚至还怀疑那火就是白菊放的。想必白菊也不想活下去了罢。不过,看来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人过得再苦,还是得活下去才成呀——老僧说完后便开怀大笑了起来。



[五]



金城屋的财产规模远远超过百介的想像。这儿的老板荣吉虽然尚未正式继承——和平八似乎交情甚笃,见到他们这两个扮相古怪的不速之客,依然毫无疑虑地热情招待两人进门。



被领到看不出究竟有几叠大的宽敞广间(注35)时,百介紧张得无法自已。



虽然自己在江户待的也是一家不算小的名店。



但百介居住的小屋就连十叠都不到。



规模差距过大,教人无从比较。



因此,此处教他感到坐立难安。



但平八似乎很习惯这儿的气氛,从方才起便滔滔不绝地向他解释从远侧望见的庭园景致,只是百介紧张得完全没听进去,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虽只稍稍瞄了几眼,但这的确足个美丽的庭园。



加上今儿个阳光普照,因此拉门也是悉数敞开。



“百介先生,你瞧——那就是大老板闭关其内的宝殿。”



平八手指着说道,



在沿庭园边缘栽植的壮丽松林后方,果真有一栋硕大的建筑物。



“如何?果真壮观罢?这别馆可是要比这一带的武家宅邸还大得多呢!那就是为白菊所建的宝殿。盖这种大屋子,真不知道需要耗费多少银两呢!这可是有点儿钱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但大到这程度,也实在是太夸张了。”



“噢——”



看在百介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缺乏真实感。就连这儿的座布团(注36),都让他惊觉自己好久没坐在这种东西上头过了,而且质料也是上上之选。



他定睛打量起这栋宝殿。



的确是一栋硕大无比的建筑。



而且看来还极尽豪华之能事。整栋屋子是桧木造的,就连屋顶铺的都是桧木皮。能让如此巨贾拜倒在石榴裙下到这种地步,看来白菊这女人想必是不简单。平八以感情充沛的语气说道:



“唉,虽然她的境遇听来颇值得同情,但想必一定是不好惹。倒是先生……”



平八将整个身子凑向百介。



看来他在这里也不是那么的自在。



“把那位娼馆老板娘,和上回那个花和尚所叙述的内容稍作对照,白菊的过去大致上就清楚了。但大家对她的现况却仍是一无所知,对罢?”



“的确是一无所知。”



真不知那位小股潜会如何解决这件事呢?平八双手抱胸地说道:



“难不成——会把白菊本人给带来?”



“这就不知道了。”



百介完全无法猜透又市脑子里都打些什么样的主意。只是——有件事教百介十分在意。虽然完全无法预测这个御行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现身,



但这件事非得赶在又市到场以前决定不可——百介心想。



在端来的茶已完全冷却时,亨右卫门的儿子也进来了。原本以为他会在一群随从簇拥下出现,未料荣吉竟然是只身到场。



承蒙两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荣吉深深低头致意道。



这下百介更是坐立难安了。



他这人最怕这种礼数,平八说道:



“这位先生立志成为剧作家,对各类奇文轶事不仅十分入迷,亦知之甚详。既然他不习惯讲这些礼数,荣吉就请起罢。”



荣吉——想不到平八竟喊他喊得如此熟络。



好罢,平八先生,荣吉迅速地抬起头来说道。



“百介先生就无须多礼了,荣吉和我已经有二十来年的朋友交情了。打从他赴江户奉公修业(注37)那阵子起,咱们俩就是猪朋狗友了。”



平八一脸得意地笑着说道。



“这家伙如今虽已贵为大商家老板,但咱们刚结识时,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呢!”



平八先生当年不也是个一脸鼻涕的小鬼?荣吉也开怀大笑着说道,气氛顿时就这么活络了起来。平八这家伙擅长安抚他人情绪,是个深谙奉承之道的马屁精。



“家父他——”



这下荣吉开始切入正题:



“打从那栋白菊宝殿落成以来,至今已将自己关在里头整整一年有余,就连一步都没离开过。如今是滴酒不沾,送进去的伙食也都只吃个一半,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即使欲入内探访,也只能进候客房——家父都这么称呼里头这间房,其他房间悉数严禁他人进入。”



“那么,他都是如何入浴什么的?”



“噢,似乎都自己烧洗澡水。”



这听来并不寻常,不过看来他倒也没活得像个废人。



“馆内已备妥豪华的家具和寝具,生活上理应无任何不便,因此这方面在下并不担心,放任家父闭关其中是没什么关系——”



但这么下去毕竟不妥?



的确不妥,荣吉回答道:



“有些亲戚表示不如就当家父已死,自己也几乎要死了这条心。不过在下毕竟不忍放任家父就这么在这栋怪异的宝殿中凋零,尤其不忍于事后听闻他人传言其因疯狂堕入地狱、为女痴狂而死于非命。并非在下自吹自擂,家父金城屋亨右卫门的确曾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一介商人,在下对家父当然是崇敬有加。因此——”



荣吉眺望着宝殿继续说道:



“每当看到那栋宝殿,总是教在下倍感心酸。虽然不知情者会赞美其气派宏伟,但对知情者而言,它不过是个大笑柄。”



庞大——无用。



同时也是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



“在下并非心疼花掉了多少银两,毕竟家产全是家父挣来的,要如何花用,他当然有权决定。即使家父欲将其挥霍殆尽,在下也无话可说。只是,在下实在不认为这是符合家父真意的花钱方式。”



真不知这栋屋子到底花费了多少银两?



到底是什么缘故,教亨右卫门做出这种事来?



“打从她,也就是白菊小姐行踪不明后,家父有阵子曾日日买醉,终日卧床不起——到这地步尚且不难理解。虽说是一段有失颜面的迟暮之恋,但目睹家父对她痴情至此,还是教人倍感同情。后来历经数年岁月,家父才终于逐渐恢复正常,但就在此时——”



有人向他通报自己见到白菊。



“打从那时候起,家父的行为举止就超乎在下等人所能理解了。”



总不能把错推给那位信守忠义、据实禀报的伙计罢——荣吉有气无力地笑着说道。



看来他果然是个亲切认真的好人。



“可否容小弟冒昧——”



百介慎选措词,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教两、三件事?”



请直说无妨——荣吉回道。



“请问少爷是否曾见过白菊小姐本人?”



“是曾见过几次,一次是在为掌柜伙计们所行的婚礼时,另一次则是与其对饮结为母子之交杯酒时。”



“可曾与其交谈过?”



“当然。记得她说得一口优雅的京都腔,举止亦是温柔婉约,的确是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完全不让人产生任何不好的印象?”



可说是完全没有——荣吉语带诧异地回答道。



“虽说她成了自己的后母,但毕竟要比在下来得年轻许多。虽不知在下是否真懂得阅人,但她看来的确是美丽大方,丝毫不像个恶人。”



“不过,据说少爷也曾反对过白菊嫁入家门?”



“不,在下也曾向平八先生提及,家父是个刚正不阿的木头人,对女色可谓一无所知,身为其子的在下亦如是——因此对其心态颇能理解。在下不过向家父谏言,其他事尚且无妨,但此事攸关敝店与全体掌柜、伙计之未来,绝非一时冲动所能决定。家父则表示自己既无半点犹豫,也誓言绝不后悔,因此在下也不再有任何异议,”



看来情况和百介听说的无异。



“那么——少爷可知道白菊小姐是什么出身?”



“这个在下完全不清楚。”



荣吉表情略微暗淡了下来。



“家父表示这事万万不可过问,在下也认为人品与出身无关。”



“因此未曾探究?”



“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数。若为正常人家出身,理应无必要隐瞒。既然不可过问,想必其中必有不欲人知之隐情——”



“噢。”



百介犹豫是否该告知白菊曾为欢场女子一事。



“家父乃白手起家,原本出身虽卑微,也凭一己努力争取到今天的荣华富贵。家父为人如此,看上的人即使曾为奴婢之流,在下也不会有任何讶异或反对,店内所有掌柜伙计亦如是。”



据传她曾为欢场女子——百介低声说道:



“而且,小弟亦判明其曾于大坂新町之花街柳巷操业。虽曾贵为堀川某贵人之后,但由于遭逢种种不幸,终至沦落花街下海卖身。”



“是么?”



荣吉的视线低垂了下来。



“若是如此,在下终于看出点头绪了。当年——新任御船手样(注38)走马上任,要求商家设宴款待,说明白点儿就是强迫大家请喝花酒罢。从此家父便开始流连声色场所。想必,就是在那儿结识她的。”



原来他寻芳并非出于己愿。



果真是个刚正不阿的正派之士。



或许他对白菊的情愫并非源自酒池肉林中的邂逅,而是从同情对方的不幸境遇开始的。



“那么,请问这儿的——也就是金城屋中的掌柜伙计们,对白菊乃丙午出生一事是否也一无所知?”



丙午出生——荣吉惊呼道:



“她生于丙午年?”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



“是的,这生年也为她带来了诸多不幸。在白菊小姐身上所发生的大小灾祸,似乎悉数肇因于这毫无根据的迷信。”



这在下可是毫不知情——荣吉说道。



“噢,应该说若事前知情,在下和店内伙计们想必也全都会把这迷信当真罢——不过此事家父理应知情才是。”



是么——百介陷入一阵沉思。



“那么,请问府上是否曾起过原因不明的火?”



“这——”



荣吉屏息沉思了一刹那,旋即在惊呼一声后回答:



“噢,当时的确曾起过好几次原因不明的火。”



“果然发生过?”



“是的。仓库和土墙都烧了好几回,幸好灾情并不惨重——不过先生还真清楚呢,这件事连在下自个儿都忘了。”



果真起了火。



“其实——”



百介简短地向他叙述了白菊的生平。



“原来白菊小姐当初就是被人以引火为由逐出故乡的?”



“正是如此,想来这些人手段还真是卑劣。白菊小姐就这么辗转从京都大坂流落到尾张,最后还到了江户——”



吉原大火之后,不知白菊如今身在何处?



“唉,只因为生于丙午,让她到哪儿去都饱受打击。因此当年逃离贵府,会不会——也和这有关?”



应该不至于罢。若这儿的人不知情,哪可能设局嫁祸于她?



由此推测,白菊在这儿似乎未曾因丙午的迷信而遭受迫害。虽然还是起了火灾,但并未有任何人认为这几场火和白菊有关,应可证明白菊在此地“并未”被抹黑成命中带火的魔女。如此看来,会不会是亨右卫门的体贴和真心教她难以相信?想到她先前挥之不去的种种不幸——



这还真是个天大的悲哀。



不对——



“可否再冒昧请教一件事?”



百介端正坐姿问道。



这件事非确认仔细不可。



“白菊小姐的左手——是否少了根小指?”



“这——”



荣吉脸上顿时露出了彷佛有根刺卡在喉咙里的表情。



切指证真情。



欢场女子的风习。



“白菊小姐左手小指——是否已被切除?”



百介再度问道。



“她的指头‘并没有’短少。”



荣吉回答。



平八一听,两眼顿时睁得斗大。



“怎……怎么可盲目?”



百介双手环抱胸前,望向榻榻米的边缘。



“百介先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良顺先生所言属实,白菊小姐理应少了根小指头。不过……”



“不过什么?百介先生。”



“娼馆老板娘也没提过切指一事。虽然或许是刻意避免触及——不过如今回想起她说话时的神态,没提起这件事还真是有点儿古怪。”



“如此说来——”



“这个——”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铃。



此时——



一阵铃声随风传来。



在座三人悉数转头望向庭园。



只见水池边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又、又市先生。”



“噢?”



平八伸长了脖子望去。



荣吉先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惶恐地问道:



“你、你是打哪儿钻进这里来的?前头应该有——”



“如大爷所见,小的一身贫贱装扮,若打正门而入,恐有辱贵商家门面。因此才冒昧从庭园闯入——”



话毕又市便屈膝跪下,并行了个礼。



“小的名曰又市,靠抛撒趋吉辟凶之符为业。”



“您就是又市先生——”



平八听到这名字,一脸惊讶地望向百介好几回。



“各位要小的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又市说道。



噢,荣吉闻言,旋即走向缘侧。



“那么,白菊小姐她——人在何处?”



“噢。”



又市缓缓抬起头来回答:



“遗憾之至——她早已不在人世。”



“先生的意思是——她人已经死、死了?”



“她可是葬身吉原那场火灾中?”



百介问道。不是,又市回答。



“那么——”



“先生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又市定睛凝视着百介回答。



“小……小弟怎么可能知道?”



怎么了怎么了?平八也凑过来问道:



“百介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这——”



哪可能。



小弟哪可能知道些什么?难道是——



“是的,正是如此。”



又市说道:



“白菊在十二年前,于大坂的木材大盘商橡屋第三代少爷清八的婚宴当日,满怀悲愤含恨纵火,自己也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什么!”



荣吉打着哆嗦喊道:



“绝、绝无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事实正是如此。”



话及至此,又市便闭上了嘴。荣吉也随之沉默了下来。



“白菊小姐早已于十二年前亡故。当年橡屋的清八背叛其纯情、践踏其真心,到头来还为逞一己之快而散播谣言、恶意中伤,逼得她饱受屈辱,最后被迫离开当地。深受伤害的白菊因此怀恨在心,方于清八婚宴当晚前去纵火。”



“纵火——”



“是的。自己的人生屡为火所苦,逼得白菊决心以其为寻仇手段,最后也自焚于其中,结束了自己坎坷不幸的一生。”



“噢,可是……”



“可有什么问题?”



“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是的,因此后来那位——”



“那么,原本要和家、家父完婚的那位——?”



那位女人又是谁?



“那女人——乃飞缘魔是也。”



“飞、飞缘魔——?”



荣吉一听,整个人倒坐在地上。



飞缘魔——



百介不由得站了起来。



“什、什么是飞、飞缘魔?”



“飞缘魔乃碍人悟道之邪恶妖魔是也。十年前造访贵府的女人非人,亦非此俗世之物——而是个意图侵蚀贵府老大爷慈悲心肠的骇人妖孽。”



“非、非人?”



“是的。若其为人,哪管生得再怎么如花似玉、楚楚动人,也绝不可能导致男人为其痴狂至此。此人之国色天香与绝伦美貌,绝非俗世所能生成。因此即使老大爷为人如此正派杰出,深谙处世之道——”



又市朝背后的宝殿望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仍难免为其痴醉成狂、经年不愈。除非妖魔蛊惑,否则绝无可能严重至此。”



这——听来似乎有理,荣吉软弱无力地望向百介。又市继续说道:



“唐土曾传——有躯体虽已他界,恶念淫欲却依然阴魂不散者,其残留人间之魂魄专与生者媾和。与此死人淫者,精气将为其所吸收殆尽,终将陨命身亡。尚在人世之男女间有道无法超越之障壁,但妖魔则无此限制。因此,一旦为其所缠,将永难摆脱。”



汉书中的确不乏此类记述。



不过……



“不、不过,又市先生——白菊小姐在离开这儿之后,亦曾于他处现身。这该如何解释?”



“一切——均为该妖魔所化。”



“难道曾受娼馆老板娘接济的白菊、曾于吉原田圃卖身的白菊——均为该妖魔化身?接客的其实是个幽……幽魂?”



“正是如此。曾造访此处的、曾于吉原卖身的,不都同样教男人为之倾狂,招来祝融,最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上种种,绝非人力所能为。”



还真有这种事——



“白菊小姐生前受尽毫无良心的男人们万般侮辱,斥其为带火瘟神而拒之,因此怨恨累积至深。死后随地狱业火,化为凝人悟道之魔缘徘徊于人世间。可怜贵府老大爷心地如此善良——”



钤。



“方才让此哀怨魔缘乘虚而入。”



“魔缘……”



原来如此——荣吉向前探出的双手当场僵住了。



“原、原来她——并非现世生者。”



“此女之所以于十年前自贵府出走,理由仅有一个。即贵府老大爷信心笃实、掌柜伙计皆勤奋不懈,更重要者乃贵府家运之强劲坚实。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孽缘着实难断。贵府店家的伙计禀报于江户巧遇白菊——代表经过十年,金城屋之运势将再度临危。切记,妖魔总是随节气变化现身。”



“再度临危——意指这飞缘魔意图再度危害金城屋与家父亨右卫门?”



“正是如此。”



又市站起身来。



而且——他仰头望天说道:



“今宵适逢满月,为妖魔跳梁之夜——亦为已断旧缘重牵之时。”



“今、今晚?”



“还请各位务必谨慎为要。”



“究、究竟该如何因应——?”



荣吉草鞋也没套上,便连滚带爬地奔向又市身旁拉着他问道:



“会、会发生什么事?”



“灾祸——”



“什么样的灾祸?”



“南方将起乱气,贵府中充满一股火难之相。”



“火难——意即将闹火灾?”



“而且,令人望而生长之缢鬼将于贵府周遭凝聚。”



“何谓缢鬼——?”



“乃诱人步上污秽死路之恶鬼是也。”



“父——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荣吉高声喊道。



“御行先生,如今大祸将至,若能辟除此将临之灾祸,即使得牺牲一己性命,在下亦不足为惜。但敝店亦有大群掌柜伙计,个个都有家眷亲属。敝店万万不可起火,倘若此处毁于祝融——近邻一带,不,甚至御城下(注39)亦恐在劫难逃。再者,若情况真将如此,家父毕竟为在下至亲,绝不可坐视家父就此丧命。在此恳求御行先生——”



又市伸手探进挂在脖子上的偈箱中,取出几枚符咒说道:



“此符乃专用于辟除荒神(注奶)之护符。请将此符张贴于宝殿周围各建筑之门上。火气——必将由该处降临。”



又市再度指向宝殿说道:



“该宝殿——乃特地为召唤妖魔而建。”



“噢——’



这栋宝殿的确是为了迎接白菊入住而建造的。



荣吉收下护符,并将之紧握手中。



“只要依先生指示照办,便能免除此劫难?”



又市先是端详了荣吉的表情半晌,接着才回答——无法完全免除。



“无法——完全免除?”



“这仅能免除火难,效力顶多避免殃及他人。为防万一,还是应做好灭火准备。再者……”



又市又从偈箱中取出另一种符咒。



这次的符咒,百介也颇为熟悉。



荣吉抬头望去。



“此乃可封百邪、焚妖魔之陀罗尼符。请将此符——张贴于该宝殿之出入口。如此一来,火气将被封于该宝殿中,不至于‘殃及其外’。”



“但如此一来,家父他……”



家父岂不将殒命其中?



“家父完全不肯跨出宝殿半步。若贴上此符——家父岂不是注定要命丧火窟!”



少爷所言甚是,但老大爷的阳寿早已如风中残烛,又市冷酷地回答道。



“白菊小姐——不,这飞缘魔怨念至深,准备仅至此程度尚不足以驱除。”



“难道完全无计可施?”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请问该如何驱除此妖魔?”



若可凭银两解决,在下将不惜斥资防范,不,不论得做任何牺牲,在下都心甘情愿付出,荣吉慷慨激昂地说道:



“说来惭愧,在下深感自己处世尚有欠成熟,倘若失去家父亨右卫门,店家必将无以为继。往年仰慕家父者甚众,若任其如此死于非命,亦恐晚节不保。在下还宁愿……”



在下还宁愿以一己性命换取家父余生,以图造福世间,荣吉继续说道:



“因此还请御行先生——”



“少爷心意小的完全理解,可惜小的区区一介乞食行者,并无任何驱魔法力。如今大难将至,已来不及央请高僧襄助。唯一可采取之手段,仅剩唤醒老大爷自身之佛性一途。”



“唤醒家父自身之——佛性?”



“是的。佛家常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看来贵府老大爷运势尚属坚实,若能唤醒潜藏其身之佛性,或许能够断此魔缘。故此,应先行将此事告知老大爷。”



“这种说法——在下不认为家父愿意采信。”



“不信亦无妨,只要能同老大爷说到话,详细转述小的方才所言便可。接下来……”



“接下来应如何?”



接下来也仅能祈神庇佑了,又市说道。



钤,语毕又摇了一声钤。



[六]



当晚,夜色漆黑不见五指。



虽然四下无风,但倒也没多闷热,只是依旧教人感到浑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



百介感到夜色益形黑暗。



一股教人心神不宁的气息不断从背后袭来,令人难耐的炙热也持续在肚子里涌现,虽然一切都让他感到坐立难安,但他仍耐着性子强忍着。



四下静得出奇。



荣吉依照又市指示赶往白菊宝殿的候客房,钜细靡遗地向父亲亨右卫门禀报了白菊的生平。



但亨右卫门依旧不为所动。



即使听到白菊早已亡故,他也是既不惊讶亦不否定,也没显露一丝愤怒或伤悲,只是似乎接受这事实般的说了一句:



是么。



因此荣吉向百介表示,白菊实为彼岸亡者,父亲或许早已知情。



难道他早巳知悉白菊乃他界亡魂?



明知如此,却依然动情?



若是如此——百介认为此事果然不可为。若模糊了生死界线,人岂不是将失去应有的立足点而彷徨不已?仔细想想,这界线还真是极其暧昧,但百介认为正因其如此暖昧,才非得划界分明不可。



金缄屋动员了全体伙计,准备对付这妖魔。



鸢口(注41)、盛了水的水桶以及洗衣盆等道具亦已悉数备妥。



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防范那妖魔即将带来的灾厄——也就是火灾而准备的。金城屋是个大商家,为数众多的伙计悉数穿上印有带圈“金”字的半缠,沿着围墙一字排开的光景,看起来果然壮观。与其说是准备灭火,看来倒像是重兵警戒。



不过仔细想想,这规模浩大的场面不都是依照御行又市的建议张罗的?虽不至于能让每个伙计都相信有妖魔将至,但大伙儿毕竟还是照他的话准备了这个排场。可见这小股潜这回将他的舌灿莲花施展得多么淋漓尽致。



百介本人——亦是半信半疑。



又市口才虽巧,但也不至于胡谣瞎掰。



虽然事实出自其口,或许已经过一番蓄意拼凑,但在他光怪陆离的陈述中,必定还是隐藏着几分真相——此乃百介与又市往来至今,所体认到的心得。



因此。



百介开始思索了起来。



白菊早已不在人世应为事实,但有另一女冒用其名制造纷扰亦是事实。



一个亡命幽魂竟能与富商巨贾相恋成婚、与欢场女子发生争执遭地痞流氓拘捕、还在花街柳巷拉客——这一切听来都是那么的不可能。



——其中必定有个骗子在作祟。



绝对错不了。



那么。



这个人物,或许该说这号妖魔……



今夜必将现身。



这个大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又市是绝不会做出任何无意义的举动的。



百介朝庭园望去。



只见御行又市的雪白身影,在早已为一片黑暗所笼罩的庭园中清晰浮现。



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百介咽下了一口唾液。



百介身旁坐着平八和荣吉。背后则站着店内的所有掌柜与伙计,全都眼也不眨地定睛凝视着



白菊宝殿屹立在黑暗夜空中的漆黑威容。



宝殿里头——仅有亨右卫门一人。



如今,这栋建筑物已为符咒与众多伙计给重重包围,若来者还能闯入——就证明她绝对不是人,必定是个妖魔无疑。



虽然来了这么多人,四下却静得出奇;因为大家全都屏住了气息,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衣物



偶尔在榻榻米上摩蹭的声响。



一颗流星飞过。



“来了。”



又市简短地说道。



这下百介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暗夜中,宛如一座小山的硕大屋顶已然化为一团连建材是桧木皮都看不出来的黑影。



上头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那是……”



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松垮白衣的女人。



“白……白菊!”



感觉似乎还听得到她的笑声。



虽然理应是听不到才对。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



百介向前探出身子,步出屋子走向庭园。



荣吉、平八、以及掌柜伙计们也一个接着——个走到了屋外的庭园中。



一道怪异的磷光笼罩着那个女人。



她绝不是个人。



看起来太不对劲了。



——她。



“绝不是个血肉之躯”。



在有了这个确信后,百介彷佛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顿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也是个个一脸惊惧。



只见那女人的轮廓开始变得益显清楚。



仿佛由哪儿射来的一道光映照着似的,她那异常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清晰浮现。



接着,脸颊上突然泛起了几许红光——



难道是个活人?



不对,那红光是——



“那是火。”



又市说道:



“宝殿——开始起火了。”



一股骚动宛如涟漪般,在一行人之间扩散了开来。



同时还传来阵阵爆裂声响。



“火——失火了!”



原来那女人的脸颊,是被通红的烈焰给染红的。



白菊宝殿——已经从屋内开始烧起来了。



从天花板窜出的火舌映照在那妖魔苍白的脸颊上,也将屋顶烧成了一片焦黑。



“哇——”



人群中传出阵阵听不出是叹息还是哀号的呼喊。



转眼间,那妖魔也为团团烈焰所吞噬。



猛烈的大火朝黑暗的夜空中吐出阵阵浓烟,妖魔的躯体也在燃烧。



虽然自己也为烈火所包覆,但她竟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只是将火炎当成衣裳披在身上般地俯视着百介一行人。



呵呵呵呵呵。



她笑了。



一行人顿时失声惊叫。



掌柜伙计们这下终于相信,那御行所言竟然是真的。



包覆着那妖魔的熊熊烈焰很快就延烧到了屋顶,这下——易燃的桧木皮屋顶不出多久便整个为烈焰所吞噬,倾刻间便化为一片火海。



夜空——



宛如地狱之门被打开了似的——



被染得一片通红。



一切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父——父亲大人!”



荣吉飞也似的跑向前去,百介则紧随在后。



只消一眨眼的工夫,曾经过充分干燥的高级建材便吸足火气吐出烈焰,宝殿倾刻间便化为一大团火球。四下弥漫着阵阵热气、焦味、与烟雾,不时还传来阵阵爆炸声响。



“父,父亲大人!”



直冲天际的熊熊火光。



哇——



竟是如此绚丽夺目。



整栋宝殿均为地狱业火所吞噬。



荣吉黝黑的背影奔向宝殿大门。宝殿周遭挖有一道壕沟,上有一座通往入口的石桥。荣吉在桥上奔驰。



百介——则开始踌躇不前。



毕竟火势实在是过于猛烈。



脸颊上感觉到一股难耐的灼热。



好几位伙计从裹足不前的百介身旁跑过,试图拦下荣吉。



“老板——请止步!”



“说什么傻话?你们的老板在屋内呀,我不过是——”



“不,少爷就是我们的老板。十年来,这家店可是全凭少爷才得以维持下来的——一切都是少爷的功劳。”



“别说了!别再说了!难道你们——就忍心跟睁睁地看着父亲大人……”



一群男人们就这么在桥上拉扯着。



每个人——都被染成一片橘红。



火星宛如烟花般从天而降。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塌了。



只见屋顶业已倾斜,一道巨大的火柱直冲云霄。



原来是屋梁被烧垮了。



那妖魔也——



缓缓地。



坠落了下去。



呵呵呵呵。



她还在笑。她——绝对不是个人。



钤。



此时传来一声钤响。



大家纷纷朝铃声的方向望去。



只见有个人正蹲在倾圮宝殿前方的桥墩旁。



又市则站在他的前方。



“御行奉为——”



大伙儿不禁发出了一阵惊叹,只见那个颓丧地低垂着头的人——竟然就是金城屋的大老板亨右卫门。



[七]



于亥时开始起火的白菊宝殿,在燃烧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于丑时完全化为灰烬。



原本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宝殿,就这么在一场火中付之一炬,整栋被绕得无影无踪。



看来其中的家具摆设也悉数为易燃的高级材质,这下全都被烧得一点儿也不剩。现场与其说是个曾遭祝融肆虐的废墟,反倒还更像是一片荒芜的空地。



不知是又市的护符灵验,还是事前周全的防火准备奏效,这场火丝毫未波及周遭,从金城屋的主屋到邻近的民宅,都没受到任何破坏。



起火当时四下无风、宝殿周围挖有壕沟、再加上四周有松树等树木的隔离,种种条件均幸运地降低了这场火难的损害。



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丧生。



虽然烈焰伤及亨右卫门的颜面局部与背后等部位,但全都不过是无大碍的轻伤。为此,那御行宣称是少爷的运气救了老大爷一命。



也曾有大群捕吏闻风赶来,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查出失火的原因。



到头来,这场火结论仍是——原因不明。



以荣吉为首,金城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全都异口同声地证言火是一个天外飞来的妖魔所放的。百介虽然也如此解释,但一行人的证言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被采信。当然,也没找着那妖魔的尸骸。



唯一能证明的,仅有从当晚的情形看来,这场火绝无任何人为纵火的可能。



经过一番讨论,到头来整件事便以亨右卫门不慎引火作结,亨右卫门为此受到官府严厉的斥责。火势虽未波及周遭,但毕竟引起了一阵骚动,罪状可谓不轻。



只是由于他自己差点赔上了性命,官府决定斥责他一顿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幸免于难后,亨右卫门彷佛摆脱了附体妖魔般整个变了一个人,除了数度为自己的荒唐行径向家人和伙计们致歉,还宣布家业悉数转由儿子荣吉继承。亲属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是毫无异议,反正在这段时日里,荣吉早已成了实质上的老板。



亨右卫门从此退居幕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他决定剃度在家修行,利用剩余的人生为白菊祈祷冥福。



正式当上了大老板的荣吉,对平八、百介、尤其是又市满怀感激,不仅动员店内大大小小盛情致谢,还奉上了为数不少的礼金。百介与平八均表示只取旅费,执意婉拒了其他酬劳,但又市却罕见地照单全收。



看来,布这个费事的局,想必是耗费了他不少银两。



接下来——



百介一行人便向金堀屋辞行上路了。



“盖了栋那么奢侈的屋子,眼睁睁看着它一晚就给烧了,竟然还不痛不痒的——这家人的财力可真是教人瞠目呀!”



平八在山路上止步说道:



“不过,小弟实在是弄不懂。那女人果真是个妖魔?”



百介看向又市问道:



“这会不会又是先生所设的局?”



又市笑着回答:



“屋顶上那东西——其实是阿银的傀儡。”



傀儡?站在前方的平八失声喊道。



这下终于弄懂了她的模样何以如此怪异。



原来根本就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难怪烈火焚身时依然面无表情,既没喊叫也没展现任何痛楚,脸上看不出丝毫动摇——想必它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那么……



当时听到的女人笑声究竟是——



“难不成——阿、阿银小姐也来了?”



阿银是个和又市同伙的小恶棍,平日以演出傀儡戏营生。



百介环视了周遭半晌。但这些家伙到底藏身何处,哪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



阿银早就上路了,又市笑着说道。



“她还有点儿事,得及早赶到淡路岛。”



“淡路岛——?”



“其实,那傀儡在先生一行人抵达以前,便已安置妥当。当时阿银那丫头还直抱怨自己怕高呢。”



“不、不过,事前怎没被人瞧见?”



你说是不是?说完百介转头望向平八,只见平八也是惊讶得哑口无言。



“在昼间很难瞧见。毕竟那傀儡的衣裳和脸孔都是一片雪白。傀儡上头涂有一层逢暗处便发光的釉药,因此仅在入夜后才看得清楚。总之,任谁也想不到上头会有那么个东西,自然不会有人仔细往屋顶上瞧。”



这么说来——



第一个注意到的正是又市。



来了——



当时他正是以这句话,吸引众人将目光转移到屋顶上。



这么说来——



“难不成——又市先生,纵火的该不会也是——?”



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先生——又市语气夸张地否定道。



“放火这种骇人的勾当,小的可不会干。总之那把火并非小的放的。其实为宝殿点上那把火的,是亨右卫门先生本人。”



什么——平八失声惊呼道。



“为,为什么亨右卫门先生要放这把火?难道是听到了白菊的死讯后,决意以自焚舍……舍命相随?”



“非也。两位或许有所不知,那栋屋子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准备放火烧掉而建的。”



“什——什么?”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若非如此,小的这回也不会设出如此冒险的局。若稍有闪失酿成大火,岂不万事休矣?两位应该也目睹那场火烧得是如何猛烈,竟然连一片火星都没飘到他人的土地上。”



“噢——的确是如此……”



难道火势未曾延烧,并非灭火准备周全,亦非护符显灵所致?



百介问道。灭火准备可是当真的,又市回答:



“毕竟一个局设得再周密,也可能有个万一。因此事前仍应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届时有任何闪失。护符当然不具任何法力,但灭火准备是绝不可欠。虽然一切顺利完成,但当时若起了风,结局将是如何,就连小的也说不出个准头。幸好昨夜的情况让大家无须采取任何灭火手段。”



“还是不懂。”



还是不懂么——又市解释道:



“先生,那栋宝殿原本就是以火势再大,也不至于延烧他处的方式搭建的。壕沟、松林,一切均乃为此目的而设,想必就连最早的图面,都是以起火时不至于波及旁人为优先所绘制的。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何等宅心仁厚。”



“宅心仁厚?这下小弟更是不解了。亨右卫门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盖那栋屋子的?”



又市的眼神在转瞬间黯淡了下来。



“一切都是——为了白菊。”



“为了白菊小姐?”



“与其说是为了白菊,不如说是为了那个冒用白菊名义进行诓骗、甚至真正化身为白菊的女人——”



“这白菊小姐果真是个冒牌货?”



这我可就迷糊了,百介先生。平八问道:



“先生这句话可是教我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这白菊怎会是个冒牌货?”



“难道平八先生忘了?白菊在新町时曾切过指头,但在尾张出现的白菊竟然是一根指头也没少。指头砍了,是不可能再生出来的罢?”



“若是如此,这、这岂不证明——她的确是个妖魔?”



“这白菊——真是个妖魔?”



百介向又市征询结论。



但又市只是别过头去,什么也没回答。



“若说那白菊其实乃另一人,如此解释较能让人信服罢?”



是么?说得也是,平八说道。看来他也完全中了又市的计了。通常是没人会相信妖魔这种解释的罢?



“另有一女和白菊互换了身分。”



“是在何时、何处互换的?”



“这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唯一可能的,应该就是在橡屋婚宴那晚罢。”



“噢。但是——是谁冒用了她的身分?”



“小的——”



又市眯起双眼眺望着远方说道:



“在七年前曾和这女人照过面。”



“先生所指的——可就是那冒牌的白菊?”



“人没什么冒牌不冒牌的,不过就看谁抢到这名字。小的只知道自己曾见过的,是个口操京都腔,自称白菊的女人——如此而已。”



“七年前,不就是吉原闹火灾后的事儿?这么说来,那女人——也就是又市先生所见过的白菊,当时已经不是个欢场女子了罢?”



“并非欢场女子——”



而是一介无赖,又市说道。



“无赖——?”



“当时,这白菊正与一名曰桔梗的女人联手,四处为恶。”



“为恶?”



“女人所能为之恶——岂不就是美人计一类的?”



平八故作聪明地插嘴道,可不只这么简单,又市回答。



“那么——难道是勒索什么的?”



“没错,这种事她们也干。不过她们俩全都患有骇人的宿疾。”



“宿疾?”



“那与白菊同伙,名曰桔梗的女人有个可怕的癖好,就是一见人血,便能感受到无上愉悦。”



“人血——?”



又市蹙眉说道。



“是的。至于白菊——则喜欢燃烧的烈火。”



“喜欢?不是讨厌么?”



“不,是喜欢。光被抱在男人怀里她是毫无感觉,但一看到火——马上变得神智恍惚。详情小的也不清楚,但据说她只要一见火,便好像浑身骨头都酥了似的。火烧得愈猛烈,便能教她感受到愈多淫糜的欢愉。到头来两人光是勒索什么的已无法满足,非得使尽巧语柔情把男人给骗上钩——而后下毒手诛杀,饮尽其血,再将死骸烧却弃之。”



“这——难不成她们俩就是……”



平八向又市伸出指头说道:



“白虎阿梗与朱雀阿菊?”



先生也听说过?又市问道。



“是曾听……听说过。据说此两人乃稀世恶女——钟爱生饮男人鲜血,再为其穿上引火衣裳焚烧致死。”



这么说来,平八倒是曾提起过有女人有此类性癖。



“此两人中之朱雀阿菊——正是白菊。”



“原来她——是如此恶女?”



这下听来她像是又变了个人。



婚宴当日逃婚的新娘子:与地痞流氓大打出手的流莺;貌美绝伦的吉原名妓;为负心汉饱受相思之苦的痴情女子;饱受丙午迷信迫害的苦命女人。



这下又成了个为恶人间的飞缘魔。



一个焚烧男人致死的恶女。



白菊这女人的真面目果然教人难以捉摸。



“原……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难道白菊这女人是因数度遭逢火难,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火——?”



“并非如此。”



“又市先生该不会认为,白菊小姐因生于丙午,而真的迷恋上火罢——这可不像是又市先生会作的解释呢。”



“小的也不相信此类迷信。大致上而言——真正的白菊小姐的确是生于丙午,但朱雀阿菊则不是。”



“噢。”



果不其然。



这白菊果然是另一人。



“这第二个白菊——实乃生于丙午之翌年,实际出身为京都白河某木材大盘商——白木屋之千金,本名龙田。”



“什么——?”



良顺曾提过这名字。



“她不就是白菊小姐的——”



“两人乃儿时玩伴的旧识,曾一同学习歌、舞、与三味线。”



“就是这龙田——冒用了白菊的身分?”



“是的。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因此两人关系好坏已难查证。不过根据小的耳闻,龙田对白菊其实是恨之入骨。”



为何要对一个童年旧识恨之入骨?



“原因乃两人不论容貌、技艺均平分秋色,但龙田凡事硬是略逊白菊一筹。”



“略逊一筹——?”



“小弟懂了。想必个中原因,乃白菊为贵人之后是罢。出身上的差别,可是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



平八如此一说,又市便眯起双眼回答:



“其实家世出身与人的优劣胜败理应无关,若是赢不了人,必有赢不了的理由。只是龙田这女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因此硬是无法理解个中道理。”



“意即,龙田认为白菊小姐之所以广受周遭称许,乃因其为贵人之后使然?”



或许就是如此,又市继续说道:



“眼见白菊小姐早自己一步雀屏中选服侍大名,教龙田炉火中烧。听到她开始工作,更是让龙田忿恨难平。不过,就在此时……”



“白菊小姐遭逢出乎意料的不幸——?”



眼见白菊备受殿下宠幸,旁人为其美貌倍感威胁,故为其烙上丙午之烙印,以此为由将其逐出大名宅邸。



即使白菊自身并未犯下任何过错。



“未料这场大名宅邸中的纷扰,不仅毁了白菊小姐,亦改变了龙田的一生。龙田这下发现白菊小姐虽出身尊贵,竟是生于丙午——”



“原来如此——”



原本——



龙田一心认为白菊之所以备受宠幸,乃拜其家世之赐。



这下,龙田发现她这出身,反而可能是个可供自己利用的把柄。



还不仅如此,又市说道:



“就连白菊老家的火,也是龙田放的。”



“什、什么?”



平八闻言,连忙绕到又市前方问道:



“但白菊小姐——不是因失宠才被送回老家的?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要落井下石?难道龙田真的恨她到这种地步?”



“白菊小姐返乡后备受同情,教龙田更是看不顺眼。集众人怜悯于一身的白菊小姐,在龙田眼中更是肉麻得教人难耐。”



“噢。”



“丙午之说不过是个迷信,这道理任谁都知道。但人愈是知道这点,愈是善于利用这种无稽之谈对嫌恶之人施以打击。白菊这姑娘天生人见人爱,这下却硬被套上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撵了出来,境遇如此悲惨,在旁人眼中看来当然是倍感同情,深为白菊竟以此无稽迷信为由遭到排挤而感到不值。”



“这却教龙田看不顺眼?”



“或许正是如此。不过,若教大家相信这迷信属实,情况便将大不相同。因此龙田开始纵火,并四处散布火难乃肇因于白菊生于丙午的流言。”



闻言,百介拉正了衣襟。



只因这些话教他觉得要比任何怪谈都让人毛骨悚然。当年龙田和白菊不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么?



“一如龙田所期望的,这谣言传了开来,白菊因此被撵出故乡,沦落到京都下海卖身。但人万万不可为恶,数度纵火——到头来竟唤醒了潜藏龙田心中的‘骇人癖好’。”



骇人癖好——



就是她那嗜火如命的性癖?



“至于白菊小姐则是不为不幸境遇所馁,下海之后还是成了名闻遐迩之名妓,坐拥大批常客,甚至不乏自愿为其赎身者,远播的花名甚至传到了京都——”



龙田的妒火亦再度为此死灰复燃——?



“想必龙田原本认为哪管她桃花再怎么旺,区区一介卖身女身边男人再多,悉数也不过是恩客。只是,白菊却有了个真心相许的情郎。”



“亦即——橡屋清八?”



“是的,这下龙田可就不服气了,因此下定决心来个横刀夺爱,试图阻挠白菊的这段情。”



“如此说来,前来找清八提亲的对象正是龙田?”



“是的。橡屋为泉州之木材行,龙田老家白木屋则为京都之木材大盘商,两家若能联姻,绝对是有利无害。龙田执意向爹娘表示自己对清八是一见钟情。对橡屋而言,此亦不啻为一段良缘,至少要比换得与卖身女纠缠之丑名要好得多。据说龙田为拉拢长辈收买人心,于婚宴前便已入住橡屋。”



捎了几封信给他,每封都是拆也没拆就给退了回来——



即便剪下头发、切下指头寄去——



“因为全都教龙田给扔了。她的胡作非为最后还让橡屋里的每个人全都教她给拉拢了。”



“那么,新町花街那场火也是——?”



“正是龙田放的。”



“但良顺先生却表示是清八放的——?”



“是她‘逼迫’清八放的。”



“逼迫?”



又市点了点头。



“清八也不是个傻子,至少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什么样的情况。倘若拒绝与龙田这门婚事,结果将与放弃继承家业无异。放弃所有身家财产选择白菊,到头来能走的路,大概仅有相偕殉情一途。那和尚似乎认为清八当时为两女之间该作何取舍犹豫不决,但小的可不做如是想;清八其实早已下了决心,只是白菊尚不甘就此放手。对龙田而言,清八作何考量根本是无足轻重,只要能让白菊受尽折磨,目的便已完成。因此,龙田便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放把火。



而且,把她给撵走。



不过……



“不过,又市先生。小弟实在不解这龙田打的是什么主意。即使此举能顺利将白菊小姐给撵走,却也逼得自己下嫁一个毫无感情的夫婿不是?岂能只为了个人憎恨,欲让对方受尽折磨——便如此草率地与人成亲?小弟认为此举绝不划算。”



“龙田她——”



压根儿没有半点与清八成亲的打算,又市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



“且慢——”



原来如此。



百介差点儿给忘了。



那抛弃了白菊的负心汉,不是已在婚宴当日葬身火窟?



而且是与其亲属与新婚妻子一同丧生——



“难道龙田——也就是新娘子,在婚宴当晚‘并没有死’?”



“没错,当晚丧生者正如小的在庭园里所说——是白菊。”



已非此俗世之物——



白菊小姐——



在橡屋清八的婚宴当日——



连同许多人葬身火窟——



“不过,龙田设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难道她早已料到白菊会在婚宴当晚前来寻仇,而且还会纵火?这种事理应只有白菊小姐自己知情才是,若这经纬并不确实……”



难道真正经过并非如此?



很遗憾,并非如此,又市说道:



“白菊小姐并不是个有复仇之心的人,更不会狠心让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那么……”



“那把火也是龙田放的。”



“是新娘子自己放的——?”



“龙田一开始就将一切都盘算好了。她既没打算嫁给清八这个窝囊废,而且——也没打算要让白菊活下去。”



“最后,就让两人双双葬身火窟?”



“难道,她打算将一切嫁祸给丙午出生的白菊?”



这下平八变得一脸茫然。太骇人听闻了。



这种事——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那么,她是如何将白菊小姐给诱来的?”



“用什么法子小的是不知道,说不定白菊小姐听到挚爱的情郎将和自己儿时玩伴的旧识成婚,便决定原谅一切——前去恭祝这对新人也说不定。”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一场天大的悲剧。



不过,想必白菊对一切都不知情,大概作梦也想不到降临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幸,背后竟然都是有个人在兴风作浪,而且这号人物竟还是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龙田,这绝对是她始料末及的。



这么说来——



“因此……”



又市低声说道:



“整件事就这么被解释成由于白菊小姐对清八恨之入骨,故化为厉鬼罗刹前去寻仇——”



——此乃飞缘魔这说法的由来。



“接下来的,就和先生知道的差不多了。”



噢。



接下来,龙田就成了白菊。自幼亟欲迎头赶上,却老是功败垂成,这下她终于得以逐步追上白菊——也就是顶替她的身分。



而且她这目的——还是以世上最骇人听闻的方式达成的。



“顶替了白菊身分的龙田,在看到婚宴惨遭祝融肆虐、无处逃窜的宾客相继葬身火窟时,想必心中并末感到一丝罪孽、悲悯或恐怖。那个女人当时必是完全沉浸在欢愉当中,兴奋得无法自己罢。”



这实在是太教人难以置信——



“那么龙田——不,白菊后来上哪儿去了?”



“这女人可精明了。临行前她尽可能搜刮了店里的银两,也没换下婚服就逃逸无踪了。想必是骑马逃走的罢,而且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后来弃马徒步上山,最后到了若狭的山中。”



“噢!”



平八失声大喊:



“这不就是——?”



那身怀巨款倒卧山中的新娘子?



“没错。十二年前,在若狭的山中被人救起的狐狸新娘——正是龙田。当时她就打定主意,准备在当地生活到风波平息为止。不过,她的宿疾又再度复发了。”



“那儿也开始失火?”



每晚从各处窜出怪火——



“她就是无法克制这纵火狂疾。不过当地非京都大坂,毕竟是个穷乡僻壤,干这种勾当可就容易被撞见了。因此,难以克制纵火冲动的龙田——”



“就这么——逃到了尾张?”



毕竟她已经无法返回京都或大坂——又市说道。的确,回到可能有人认得她的地方,不啻是自投罗网。



“这下若要糊口,最快的法子就是卖身。而就在这时……”



“她结识了金城屋的大老板?”



“金城屋的大老板——这可是个不可多得的金龟婿。精明过人的龙田,想必是耍尽各种手段将他给吸引上钩。要骗过一个木讷的正经人,对她来说根本是轻而易举。到头来亨右卫门的身心俱为龙田所掳。但是……”



“但是又怎么了?”



她那爱放火的老毛病又犯了?平八问道。



“这毛病她哪能克制?龙田——不,白菊这下又开始偷偷摸摸地在店家周遭放起火来。店内的伙计根本料想不到,这些火全是即将成为老板娘的龙田所放的。不过,当时还是有个人猜透了真相。”



“此人可是——亨右卫门先生?”



“是的。不过这位老大爷宅心仁厚,在发现龙田的怪异行径后,便知道这是个心病。即使如此,他并未将这女人逐出家门,反而对她更加关照。”



“更加——关照?”



“这心病虽无药可医,但也不能任其妨害他人。因此——”



“难道——他该不会……?”



又市点头说道:



“若龙田没在婚宴之日逃婚,亨右卫门先生想必会如此告诫:有此心病亦无须挂念,若真无法克制,想放火就请尽情放个痛快。只要娘子愿嫁吾辈为妻——”



噢——百介失声大喊。



“吾辈愿造‘一栋宅邸供娘子纵火取乐’——”



这就是那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毫无目的的无谓浪费——原来竟是有目的的。



“小的猜想——亨右卫门先生直到婚宴当天,才让白菊知道自己对她这宿疾早已知情。”



“意即在婚宴当天才向她表白——?”



“想必他原本准备告诉她:娘子的心病吾辈已略有知悉,但绝不会因此而对娘子有任何嫌弃——想必她绝料不到这位老大爷竟是如此痴情罢。一个对于欺瞒诈骗毫不心虚者,要相信他人原本就是难上加难,这下嗜火如命的宿疾又让人给发现了,教她担心起过去的恶行可能会被揭露。这下,白菊再次被迫逃离。”



因此,便在婚宴当天销声匿迹。



“亨右卫门先生为此悔恨不已。他对白菊曾干过哪些残酷的勾当是一无所知,仅将她当作一个难以抑制纵火欲望之心病的可怜女人。想必除了暴露出这嗜火如命的老毛病,白菊平日必定佯装自己是个清纯谦虚的好女人。亨右卫门先生想必是认为,白菊之所以摒弃这门婚事,乃是为自己的怪病感到羞耻使然罢。”



“这解释——可说得通?”



想必他是这么想的。



“由此可见亨右卫门先生是多么的心疼。这位老大爷认为,白菊的病只有自己能救。”



当然只有他能救。



还有哪个人有能耐为一个纵火成痴的女人筑屋,只为供其放火作乐?



这心病若无药可医,除了他当然是无人能救。



“不过,此事他绝口不向他人提及。除了懊悔自己当初说出了那番话——同时也为了没能救得应救的女人而悔恨不已。若任其在外漂泊,宿疾复发时该如何是好?说不定这下已经在哪儿遭到拘捕——每次一这么想,他就彻夜难眠。纵火依法须判死罪,定识后大多判处火刑。如此千来,自己不就成了害死白菊的罪人?更何况她还是自己难忘的挚爱。



这——”



已经不是个普通的相思病了。



这苦恼——就这么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接下来——



“接下来,他就听到了白菊仍活着的消息?”



“是的,因此——”



一切均已准备妥当——



这回都将合她所望——



原来这两句话是这个意思,而非单纯出自对伊人的留恋。



合她所望指的就是纵火,准备妥当指的则是那栋屋子。



意即已为她盖了一栋“供她焚烧取乐”的屋子,只等她回来——



“因此,先生才设了这么个局?”



“若据实告知白菊已死,他想必不会相信。因此小的才假先生之?,将白菊一生不幸的零星片段串连起来,并将其转告亨右卫门先生。



接下来——”



“就准备了那幕飞缘魔的戏码?”



“是的。其实早在前一晚,也就是伙计们开始戒备前,阿银就偷偷潜入那栋宝殿,在熟睡中的亨右卫门先生耳边悄声告知——”



亨右卫门老爷——



奴家将于明晚归返——



届时,还请老爷起大火迎之——



“噢——这就难怪……”



难怪亨又卫门听到白菊已死时,既不惊讶亦不否定,让荣吉纳闷父亲是否早已知情。原来极可能是他以为自己前一晚曾作了这么个梦,因此才愿意相信她终究还是死了。



也不知这把火究竟是为了供养、还是欢迎这嗜火如命的可怜女人亡魂,也或许难忍心中惭愧的他,打算让自己也与佳人共赴黄泉罢。听信了阿银前一晚所言的亨右卫门,就这么在据称白菊将造访的深夜,亲自为宝殿点上了这把火。



由于这栋屋子在事前规划时便以极力避免向外延烧为主要考量,想必他在纵火时心中并没有一丝踌躇。



然而……



“亨右卫门先生他——”



又市曾言——欲救亨右卫门一命,唯一可采取之手段,就是唤醒其自身之佛性。原来这佛性指的不是慈悲或忏悔之心,而是活下去的气力——也就是生存的意志。



到头来,亨右卫门选择了活下来。



还真是个大赌注呀,又市说道:



“小的相信老大爷一定会出来。相信他非常清楚生命可贵的道理。懂得为他人之死哀悼者,是绝不会轻易寻死的。”



御行奉为。



在亨右卫门心中盘据经年的魔缘,想必在当时也被这铃声给焚烧殆尽。随着那栋招来魔缘的宝殿——白菊也在这场大火中化成了灰烬。



“白菊小姐毕生坎坷,亡故至今已有十二年,至今仍未有人凭吊供养。不过今后可就不同了。想必那位老大爷——毕生之年将为她诚心追思供养。”



又市说道。



其实,真正的白菊与亨右街门一次也没照过面。但正如又市方才所言,由于百介的调查与通报——亨右卫门心目中的白菊与十二年前葬生火窟的白菊就此合而为一。想必又市之所以邀百介前来参与这回的局,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罢。



这下终于断了这桩魔缘。



“又市先生。”



百介喊住了走在前头的又市问道:



“请问龙田——也就是第二个白菊,如今人在何处——?”



被百介这么一问,又市头也没回地回答:



“那恶女白菊——如今在北林领内。”



“北、北林——?”



平八不是不久前才造访过北林?就是那惨绝人寰的拦路斩人横行、位于丹后与若狭边境的小藩。那儿不是个七人御前的亡魂肆虐的可怕地方么?



而她人就在那儿——



平八先生——又市回过头说道。



是的,平八恭敬地回答。



“将小的名号告诉平八先生的,该不会——就是那位居住在北林藩领内的老傀儡师傅罢?”



正是此人没错——这下平八的态度更是毕恭毕敬了。



“噢,小股潜这别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任何事都逃不过先生的眼睛。不过,先生是怎么知道的?那位老爷曾告诫小弟,万万不可将他的事张扬出去,因此小弟就连对百介先生也是只字未提呢。”



又市闻言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下百介可恼怒了。



“平八先生竟然还有所隐瞒,这号人物究竟是谁?”



“并非小弟蓄意隐瞒,不过是受人所托不可泄漏,还请百介先生多多包涵——不过,小弟和这位老爷也不是多熟识,就请百介先生别再动怒了。小弟只是听闻那儿有个手艺高超的疯狂头师(注42),在御城下外围盖了一栋狭小草庵居住。当时之所以前去造访,只以为或许能从中探听出一些有趣的故事,如此而已。”



“金城屋的事,就是那位老师傅告诉先生的罢?”



“噢,佩服佩服,果然任何事都难逃先生法眼。由于这位老爷生性沉默寡言,为了维持对话不辍,小弟还曾下过一番努力把气氛给炒热呢——”



“又、又市先生,可否告诉小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百介问道。难道其中果然另有隐情?



也没什么事,又市回答:



“那老爷与小的有多年交情,名曰——御灯小右卫门。”



“噢?此人岂不就是对阿银小姐有养育之恩的至亲?”



百介在去年秋天曾听过这名字。



“没错。一听到这位先生曾到过北林领内,小的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不到那老头深居穷乡僻壤,消息竟然还是如此灵光。想必他一听了先前祗右卫门一事,便开始打探山冈百介这号人物是何许人也,果真是不容小觑。”



语毕,又市面露苦色,接着又说:看来这老头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先生认为本案还未了?”



“如此判断是八九不离十。不过在此之前,小的还有件差事得去料理:此事规模甚大,而且还颇为棘手。对了,不知先生是否方便,陪同小的赴淡路一趟——?”



“可是要小弟帮什么忙?”



“帮小的驱除狸妖。”



语毕,又市露出了一个大无畏的笑容。



注1:彩色的浮世绘。



注2:即春宫画。



注3:原文作”试斩り”,为江户初期武士所犯之罪。意指武士入夜后埋伏于十字路口,遇有路人经过即挥刀斩杀,以验证新刀是否锋利。后代引申为拦路杀人的劫匪。



注4:亦为江户初期武士常犯之罪,意指武士遇上自己看不顺眼、或对自己有失礼仪者,有权恣意斩杀。



注5:女性和服之内裙。



注6:日本古国名之一,位于今京都府北部。



注7:日本古国名之一,又名若州,位于今福井县西部若狭湾沿岸。



注8:藩国所拥有的宅邸。



注9:武家仆役的东舍。



注10:指葬有无亲属友人凭吊祭拜之死者的坟墓。



注11:大阳雨又叫狐狸雨,传说狐狸若在白昼出嫁必下太阳雨,若在夜里山上则会出现成排红灯绵延闪烁。



注12:江户时代非法私娼聚集的花街柳巷,以深川、品川、新宿、板桥、千住等地的冈场所最为有名。



注13:原文则为“蹴转”,意指江户时代中期于江户的下谷,浅草一带拉客,打扮朴素的私娼。



注14:今东京上野公园西侧一带,寺庙林立。



注15:东京新川一、二丁目之旧名。由于地处隅田川河口,地质松软,故此得名。



注16:日本古国名之一,位于今爱知县西半部。



注17:江户时代的杂务小吏。



注18:原指江户时代大名家族成员为争夺主导权所爆发的抗争,后世引用为企业或世家家族为领导权所引发的纷争。



注19:贩卖小型日常用品的杂货商店。



注20:贩卖和服的服饰店。



注21:《今昔物语》中,因知悉苦行僧恋人安珍违背两人重逢誓约,盛怒之下化身大蛇追逐恋人的女主角。



注22:花札中代表十二月的牌,牌上图样为泡桐。



注23:简称吉原,位于今东京浅草北部。于八一七年获幕府认可为法定卖春场所,近世因卖春防止法成立而于一九五八年废止。



注24:原指妓院面对街道的、隔着窗格子供寻芳客挑选娼妓的房间,此处指江户时代娼妓的头街,地位仅次于太夫。



注25:吉原妓院中地位最高的娼妓。



注26:丙午发音为ひのぇぅま,ひ与日文的“火”同音,ぅま则与“马”同音。



注27:据传生于一六六八年。曾于避火难时邂逅和尚吉三郎。为与其再续前缘不惜纵火,造成天和三年(一六八三年)灾情惨重之大火。结果非但未能再见情郎还当场被捕,于同年死于火刑。故事曾编入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好色五人女》。



注28:江户时代山僧唱的一种俗曲,乃浪花节之源流。原词多为经文,在加入三味线伴奏及市井小民故事题材后广为流传。



注29:草纸又作”草子”,为江户时代的小说形式之一,内容多为投庶民百姓断好的故事。



注30:《平家物语》中《源平盛衰记》里所出现的两位平安时代末期名妓,相传为娼妓擅长表演的“白拍子舞”之创始人。



注31:扑在脸与颈子上,使肌肤白皙的粉状化妆品。



注32:三味线之别称。



注33:梵文Papiyas或Papman,又作魔罗或常波旬,佛教经典中提及的六欲天魔王,性喜夺取或除人性命、善根,并妨碍善事、破坏正教。



注34:此乃同字双关语,日文妖魔变形作“化みり”。



注35:日式建筑中宽敞的房间,同“座敷”。



注36:跪坐时使用的座垫。



注37:意指拜师当学徒习艺。



注38:战时为幕府的水军,平时责负责管理幕府专用船只之官员。



注39:指将军或大名居所城墙外之辖下领地。



注40:日本民间信仰之土地神。定义虽因区域而有不同,但多半被视为火神或瘟神。



注41:木棍前端装有状似鹰嘴之铁钩的工具,原本用于移动木材,江户时代常被当成防止火势延烧的灭火工具。



注42:专职绘制傀儡头部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