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帮……浴室……换衣…………」



这下子春雪的思考回路终于来不及冷却，只会不断重复几个字眼。仁子就在他眼前掀开毯子蹦下床，顺势走过去打开位于房间北侧的衣厨，从挂在里面的约十件T恤里东挑西挑。



「你品味真差耶，就没有红色吗，红色……喔，就这件好了。」



仁子喀啦一声，拉出一件绣有义大利机车厂商标的L号火红T恤，走向房门并说道：



「那么，我大概要二十分钟吧～要是伯母这时候回来，就麻烦你想办法遮掩过去啦。」



房门打开又关上，春雪被独自留在房里。



刚刚那一定只是妄想。不对，就算是妄想也有问题，还有是要怎样遮掩啊？只能再拿其实她是亲感齐藤朋子那招来用吗？正当这些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个不停时，视野角落亮起了显示有人正在使用浴室的指示灯。



如果他现在按下这小小的图示，从开启的家用伺服器操作画面执行紧急模式，要叫出浴室的监视视窗也是办得到。但这种事他当然连想都不会去——不，想是想了，但春雪立刻驳回，深深叹了一口长达十秒的气。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虽然仁子洗澡的时间比她常初的预告多了五分钟左右，不过并未发生春雪母亲正好在这时回家的悲剧。



「呼～这里的浴室果然很宽啊！」



红之王说着这样的话回到房间。春雪正打算把一瓶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矿泉水扔给她，却在即将出手之际撇开了视线。他的控球因此失准，但住水瓶即将砸到书架之际，仁子轻巧地伸手接了过去。



「好险喔。你好歹也先看清楚再丢吧！」



「我、我哪能看啊！你才该先把衣服穿好！」



春雪以破嗓的声音这么喊完，仁子便低头看看自己，接着摊开双手，像是在讲「你在说什么呀？」



「我明明就有穿啊。」



少女的确穿了衣服，但她只穿着一件从春雪衣橱里徵收的红色T恤，雪白的双腿就这么从衣摆下露了出来。T恤尺寸很大所以遮得到膝盖上端，但她之前穿的T恤、牛仔短裤之类的衣物全都拿在手上，T恤底下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你、你明明就少穿了很多东西吧！」



看见春雪以双手遮住七成左右的视野再度反驳，仁子轻笑了两声，做出了将衣角拉起三公分左右的举动。



「你嘴上这么说，其实恋足癖已经发作了吧！？嗯：？」



「才、才没有……！我我我，我才没有这种兴趣！」



「不然你是恋什么癖？」



「呃、呃呃，这个……」



春雪停止动作，脑内萤幕亮了起来。令人费解的是，这个萤幕上显示出来的画面，时而是Black　Lotus刀剑状的脚、时而是Sky　Raker穿着高跟鞋的脚，有时却又是Blood　Leopard那有着野兽外型的脚。春雪不由得大喊「这是什么鬼兴趣！」并乱挥双手甩开这些画面。



看见春雪这种摸样，仁子却露出天使模式全开的微笑说：



「大哥哥好奇怪喔♪」



接着她一句「谢谢你的水！」后就转开瓶盖，大口喝了起来。



看见少女任由湿漉漉发尾垂下的模样，春雪不由得心跳加快。接着他才在心中念咒似的反覆咕哝「她是红之王她是红之王」。



仁子一口气喝掉半瓶水后大声喘了一口气，随即把瓶子和衣服一起放到边桌上，整个人往后跳到床上。她躺在成年人用的床上，显得实在太娇小，让春雪的心跳又以和先前不同的方式加快速度。



仁子呈大字形摊开纤细的手脚，闭上眼睛足足一分钟以上。春雪心想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又担心起自己该睡哪里才好，却怱然听到她平静的嗓音：



「……如果不想做，你大可退出。」



「…………咦？退、退出什么？」



「就是不当『梅丹佐』攻略战的先锋。老实说，我很气那些土。也不想想直到今天的会议之前，他们都想悬赏你，可是等到没了根据，马上又说什么要你去学『理论镜面』，这怎么想都太得寸进尺了吧？他们……尤其是紫色跟黄色那几个，一定觉得即使你遭到梅丹佐无限EK也没关系……」



仁子说话的口气充满压抑，但里头却含着深沉的愤怒——以及某种担忧，让春雪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



忽然间，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没错，上周的七王会议之后，仁子就突然出现在这个家。离开前她还对春雪这么说……



——我说啊，春雪大哥哥，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甚至两个都失去了BRAINBURST，想必会把对方忘得干干净净吧…………



——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哪天在神经连结装置的联络簿里，看到了没印象的名字，删除记录之前要先寄一封邮件过去。这样一来，搞不好，就能再一次……



「……仁了。」



春雪总算开了口，床上少女闻声微微睁眼。春雪看着她眼睑下发出深绿色光芒的双眸，继续说道：



「呃……谢、谢谢你，可是我不要紧的。我也亲眼看过梅丹佐的雷射，那招的威力实在太强，反而没办法接近到会陷入无限EK的距离。而且，Iron　Pound请我担任先锋这件事……虽然让人有压力，却也让我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因为……」



春雪正拚命寻找该说的话，却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仁子的视线已经笔直注视着他。她稚嫩的脸上兼有稚气与深沉的思虑，让春雪再度意识到她果然也是「王」。



「……因为，虽然大家都说我是加速世界唯一的完全飞行型角色，但这不也等于在说我是异类吗？就算我不是黑暗星云的一员，对很多超频连线者来说，我依然是要去攻略的异类……换个角度来看，跟公敌也挺像的。可是……我觉得昨天Pound兄就是一视同仁，把我也当成超频连线者看待。这还挺让我惊讶……不对，该怎么说……真的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所以我……」



春雪以生硬的语气勉力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



——所以我想到……



——如果，我能在这次的「梅丹佐攻略战」里尽到先锋的职责，说不定，就可以促使黑雪公主跟敌对已久的五个王拉近距离。就像仁子和学姊也当上了朋友那样。



仁子彷佛完全看穿了春雪的心思，露出一种温和、透明，却又带着少许悲伤的笑容。



「……这样啊。既然你想得这么多，我也不会再阻止你。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敌人不是只有梅丹佐一个喔。」



「咦……？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我上周说过的话吗？」



突然听她这么问，春雪连连眨眼，接着以含糊的声音回答：



「呃、呃……嗯。就是这个……如果在神经连结装置通讯录看见陌生的名字……」



他说到这里，仁子的脸立刻变得和她穿的T恤一样红，一个大枕头呼啸生风地飞来，接着春雪就隔着他用脸接住的枕头听到尖锐喊声。



「不、不、不是那个啦！不、不对，那句话当然也不能忘……我不是说这个，是再前面一点的！」



「前、前面……？」



春雪双手抱住从脸上掉落的枕头，再度确认起记忆。结果，一个不可思议的字眼从他的脑海中复苏。



「啊、啊啊，你是说那个……呃，是说Ori……『Originator』是怪物……？」



「对，就是这句。」



仁子点点头，随即换回认真的表情，春雪维持抱紧枕头的姿势吞了吞口水。



「我在上周的会议上没出息地被吓呆了，可是这次我仔细测量过每一个王的『资料压』。毕竟我虽然不像『分析者』那样有专用的特殊能力，但我好歹也是红色系的，眼睛有附一点扫瞄功能。」



分析者这个词让春雪差点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但他勉强忍住，针对另一个地方问：



「扫、扫瞄……？是说可以透……透视之类的？」



「你白痴啊？是热源（Thermal）扫瞄，或是风向（Wind）扫瞄这一类的啦。只要好好应用，用点力就能看到超频连线者累积的记忆资料量。该怎么说……就像有一股强大的重力扭曲空间那样——在会议上头，周身所发出资料压明显超过其他人的，首先就是……绿之王Green　Grandee。」



仁子竖起一根手指，说出一个多少在春雪预料之中的名字。



四天前那一晚，春雪在与「灾祸之铠」同化的状态下与Grandee剑盾交击。那一瞬间，这个王在加速世界度过的庞大时间一部分——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流进了春雪心中。



「嗯……我也隐约觉得绿之王跟其他王不太一样……」



「毕竟他不但不说话，甚至不跟人对战啊。」



仁子微微苦笑，随即正色多竖起一根手指。



「然后第二个……是蓝之王Blue　Knight。」



「咦……是他？我倒觉得他在几个王里算是很和善的了……」



「毕竟他说话的语气跟态度都还挺和善的。不过啊，那可未必是他的『本性』喔。虽然这件事我也是辗转听来的……」



仁子说到这里显得有点犹豫，之后才压低声音说下去：



「……听说Lotus砍下上一代红之王Red　Rider的首级时……气得最疯的就是蓝之王。据说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疯狂攻击，不只是建筑物，连地面都被他一刀两断。」



「…………地、地面基本上不是不能破坏的吗……？」



「所以我说是谣传啊。可是，我实在不能肯定昨天会议上当议长当得一派轻松的Knight，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他。我想，他多半就跟绿之王一样是没有『上辈』的超频连线者……也就是『Originator』。」



「……Origi……nator……」



春雪轻声复诵这个不只是仁子，连绿之王也曾亲口说出的字眼。「上下辈」关系是超频连线者最先拥有的情谊，上辈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传授给下辈，下辈为了回应上辈的期待而努力。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情谊，超频连线者才能深深爱上加速世界，至少春雪是这么理解的。毕竟如果没有「上辈」，除了自己以外的超频连线者全都会是「敌人」。



「……虽然我的『上辈』已经不在了，但我到现在还是很庆幸自己是Cherry的『下辈』。他教了我很多重要的事，到现在都还留在我心里。」



仁子轻声细语地这么说完，用右手拍了拍穿着红色T恤的胸口。



「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办法想像。没有办法想像对于第一批超频连线者……对于Originator来说，加速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无法想像没有上辈、没有军围，只能互相对打来争夺点数的加速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春雪当然也无法确切想像那是什么状况，但他仍然隐约感受得到。因为，直到几天前还与春雪同化的「灾祸之铠」，就是由两位Originator太过深切的爱与悲伤塑造而成。



「……即使在那样的世界……」



春雪看着盘腿坐在床上的仁子，小声说：



「就算是在只有打斗的世界，相信一定也有超频连线者能够透过对战交心。就像我跟仁子这样。」



「………………」



仁子听完，露出犹豫着不知道该大喊还是该再度进行远程攻击的表情，之后才微微苦笑。



「……也对。Originator里面，说不定也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家伙……话题扯远了，总之照我看来，绿之王跟蓝之王的本性都是深藏不露，像紫色跟黄色倒还老实多了。」



「那么……会议上就只有他们两个是Originator……？」



听春雪这么问，仁子低头看着自己还竖起食指与中指的右手，动了动拇指两三次，彷佛不知道该不该多加上一根手指。



「…………嗯，大概啦。可是……搞不好……」



「咦……？」



「没有，没事。总之我要说的是，对付梅丹佐的时候，要小心你的背后。对黑暗星云充满敌意的不是只有紫色，没人知道绿之王跟蓝之王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



「嗯、嗯，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担心，仁子。」



春雪低头道谢。于是红发少女得意地笑了笑，让娇小的身体躺到床上。接着她大大打了个呵欠，右手轻轻挥了挥。



「我要睡了，枕头还我。」



「明、明明就是你丢过来的……」



春雪嘀咕之余还是乖乖站了起来，把枕头塞到仁子抬起的脑袋下面，顺便问出从几分钟前就一直怀抱的疑问：



「…………那么，我该睡哪里才好？」



仁子却双手把枕头按在脑后，同时往左滚动，就这么闭着眼睛说：



「大哥哥，晚安……」



这么一来，床的右半边必然空出一块空间，但这并不表示春雪能朝这边冲锋陷阵。



「呃……总、总之我也先洗个澡再说……」



他含糊地这么嘀咕，暂且保留要在哪里睡觉的问题，快步逃出房间。



二十分钟后，春雪从浴室回来一看，发现仁子已经发出小小的可爱打呼声。



春雪从边桌上拿起喝了一半的保特瓶，把已经不冰的水全部喝掉，开始检讨该怎么善后。找另一条毛巾毯去客厅沙发上睡，应该是最绅士的方法，但母亲一回家就会被发现。而且要是母亲问到理由，他又只想得到「我房间闹鬼」这种烂藉口，而且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理由可以说服母亲。不过话又说回来，直接睡在自己房间的木头她板上又太悲惨了。



「…………虽然是另一个军团的，不过好歹也是王的命令……」



春雪喃喃自语，藉此勉强跨过道德伦理的门槛，下定决心跪上床边。他尽可能与仁子保持最大距离，在最边缘的地方转换成仰卧姿势，接着将LED灯换成小夜灯的亮度。



即使处于这样的状况，春雪一笼罩在淡桥色的昏暗光线下，依然立刻就觉得眼睑变得沉重起来。就在他即将落入梦乡之际——



却听到原以为已经熟睡的仁子轻声说：



「我犹豫了好久，不过还是告诉你吧。」



「咦…………告、告诉我什么…………？」



「你要学的『理论镜面』啊，上一个有这项特殊能力的人……」



接下来这句话，春雪几乎是在梦中听见的。



「……名字叫做『Mirror　Masker』，是Ardor　Maiden的……『上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