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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武藏野平原上并列着几个台地,中野就是位于台地上的平坦城镇。尽管如此,若往郊区走去,仍有坡道极多的地区.虽然都是坡道,但并非整片土地倾斜,而是倾斜的方向纷乱不一。小巷也都是人工建造的,给人一种勉强将高台与低地缝合在一起的印象。或许因为如此,许多细小的坡道任意切割城镇,结果彷佛把地面给弄低了似地,造成有些场所景观意外地美丽。



所以,这里并存着视野极佳的地方,与感觉极为封闭的地方。



例如,有条俗称眩晕坡的坡道。



这条坡道很狭窄,倾斜度也不上不下。



站在眩晕坡底下,给人一种城镇到此结束的感觉。



它的坡度决不陡峭,但是除了坡道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左右两旁是无尽延伸的油土墙。坡道平缓地延续,一瞬间让人有种尽头上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仿佛坡道将永远延续下去。



当然没有那种事。



事实上,眩晕坡很短。只要稍微走上一段路,坡道就结束了。尽管如此,登上坡道顶端后,不知为何会留下一股徒劳感。坡道途中的风景自始至终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让登坡者有种不断原地踏步、绕圈子走的错觉吧。



甚至让人在途中陷入眩晕。



据说因此它才会叫做眩晕坡。



但是,无限被有限所包覆,结果爬上坡道以后,上面只是个普通的小镇。



鸟口守彦站在视野狭隘、坡度平缓的坡道下,想起从这里看不见的坡上城镇。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风景。



只是个……普通的城镇。



即使如此,鸟口在爬上眩晕坡前都一定会这么做。因为他觉得若不这么做,就彷佛不知自己即将前往何处。鸟口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不去意识,根本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坡道,然而一旦意识到就不行了。对鸟口来说,这条坡道……是一条特别的坡道。



踏出一步。



接着一股作气爬到最上面。他预感到,要是在途中稍作喘息,肯定会陷入眩晕。



只要爬到顶端,那奇怪的预感就会烟消云散。



那是只有短短几分钟的、细长的异界。



眩晕坡上的风景,真的是平凡到近乎乏味。杂木林和竹林里并列着平房老民宅,另一头则有五金行和杂货店。就连那些店也是因为屋檐下摆着金属脸盆、挂着束起来的扫把,才勉强看得出是店铺,一旦关店,便与一般民家毫无区别了。



再过去一些,有一家两侧都是竹林的蒿麦面店,隔壁就是旧书店。旧书店的店面很不起眼,要是不留神地走着,可能就会错过了。写着店名的扁额也在风吹雨打中褪色了。



店名叫「京极堂」。



鸟口隔着玻璃门窥看内部。



被太阳晒旧的黑色书架、成排褪色而蒙尘的书背。书。除了书还是书。书与书之间,书的另一头也堆满了书。从书的隙缝间露出来的柜台前,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表情彷佛北半球已经毁灭似地臭到了极点,也在看书。



那是店主人中禅寺秋彦。



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但是他不管有没有客人,无时无刻总是像这样在看书。日复一日、无论天黑天明、是睡是醒,总是在看书。



在鸟口看来,这个人真正是稀世怪人。听说他以前在高等学校担任教师,相当有才能,而且也前途无量,但是他几年前辞了职,有一天突然开起了古书肆,而理由似乎就是因为开旧书店可以镇日读书。因此这家店的老板从早到晚都坐在柜台里,无时无刻读着书。



至于没有在看书的时候,这个怪人都在做些什么呢?说起来令人吃惊,他是个弥宜。据说中禅寺家代代都是后面的神社的宫守,他代替宗派不同的父亲,继承祖父的职位,但鸟口未曾见过他神主的打扮。



旧书店兼神主,无论怎么放宽标准来看,都不可能赚得了钱。然而中禅寺也没有半点做生意的意思。



但他却有个极贤慧的夫人。



这一点实在教鸟口无法理解。



中禅寺表情凶恶,嘴巴恶毒,实在算不上是好好先生的类型。的确,他那有些过瘦的身形和古典的外貌,睁只眼闭只眼来看,也不能说不英俊;而且他能言善道,甚至饶舌过头,所以应该也不是不受欢迎,但鸟口还是无法信服。他怎么样都无法想象中禅寺谈情说爱的样子。不管怎么想,京极堂店主的嘴巴都不可能吐出那种娘娘腔的话来。



鸟口再一次往里窥看。



他扶住玻璃门,然后犹豫了。



不是不方便进去,而是他想起了初次拜访京极堂的日子。



那是个燠热的日子。



鸟口守彦在去年夏天过后与中禅寺秋彦相识。那时鸟口因缘际会涉入某猎奇事件的调查。



鸟口的职业是所谓的事件记者。



这是好听的说法,但鸟口参与编辑的杂志,是只能够不定期发行的粗劣出版品——亦即俗称的糟粕杂志;不仅如此,里面刊登的报导全都是犯罪题材,而且猎奇犯罪的比重高得异常。因此鸟口虽然是一般平民,却经常得涉入这类阴惨的事件中。



但是,去年的事件很特别。



由于涉入那个事件,鸟口经历了深刻的体验,几乎颠覆了过去的人生观。



那宗猎奇事件就是去年夏天到秋天震惊社会、恶名昭彰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这宗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后来被评为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案子,就如同它的恶名,彷佛是一种传染病,感染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一边在牵涉其中的人心中注入黑暗,一边不断地扩散开来。鸟口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事件,心中的盒子因而被撬开,窥见了黑暗的、无底的深渊。笼罩事件的黑暗,不允许事件记者鸟口置身事外,只是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鸟口追查着复杂奇妙的事件,在这当中,他透过朋友作家关口,认识了这个怪人古书商。这宗棘手的事件几乎有如恶魔一般,毫无解决的迹象;而使它闭幕的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而是这个古书商——中禅寺秋彦。



鸟口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然后……今年春天——鸟口再次被卷入棘手而且奇妙的事件。



鸟口误闯受到超越人智的不文律所支配的异界,被囚禁在无法逃脱的牢槛里,他挣扎、抵抗,最后还受了伤。将那件教人一筹莫展的诡异事件——「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导向终结的,也是中禅寺。



这只是……短短数个月前的事。



两个事件都令鸟口生涯难忘的事件。



——是因为如此吗?



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嗯,对她施以后催眠的是卖药郎尾国诚一。除了尾国操纵她以外,别无可能了。因为华仙姑一直深信尾国已经死了——尽管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见面。」



「尾国呢?」



「没看见。华仙姑失踪,真相是她差点被某个政治结社绑架,但途中逃跑了。她好像差点被抓去利用在什么坏事上面。」



「政治结社啊……」中禅寺简短地说道,面容狰狞地瞪住鸟口。



「没错。」鸟口答道。「是一个叫韩流气道会的团体,表面上是武术道场。师傅知道吗?」



「知道。」



中惮寺阖上书本。



「那个可笑的团体宣传着恣意扩大解释的气功对吧?敦子在《稀谭月报》这个月号上写了一篇报导……哦,难道与这有关?」



「您猜得没错。敦子小姐也被盯上了。」



「真是大傻瓜。」中禅寺说道。「那种东西认真看待才是笨蛋。那跟抚摸痛处,疼痛就会减轻的错觉是一样的嘛。说『痛痛飞走』,疼痛就会飞走,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可是那根本不是值得大费周章仔细验证的东西啊。」



敦子也是个杂志记者。但是她任职的出版社稀谭舍,是赤井书房根本无法比较的一流出版社,敦子参与编辑的就是那里的招牌杂志。



「敦子受伤了吗?」中惮寺问。



「嗯,看了很教人心疼。可是敦子小姐不愧是师傅的妹妹,运气绝佳。她被一家叫条山房的汉方药局……」



「条山房?」



中禅寺转向鸟口。



「你说的是世田谷的汉方药局吗?」



「敦、敦子小姐好像是这么说的。怎么了吗?师傅知道吗?」



中禅寺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地抚摸下巴。接着他偏着头。



「这种残缺感……是怎么回事呢?」



「残缺?什么东西?」



「不……不太明白。可是……不可能吧……」



中禅寺接着再次随意翻阅起堆在旁边的书籍。



「师傅,您在查些什么?」鸟口问道,于是中禅寺一脸严肃地回了一句。



「涂佛啊……」



*



神田原本紧邻日本桥的商人町,做为工匠町而兴盛起来。听说神田过去指的是镰仓河岸到骏河台的狭窄地区,但随着江户的历史发展,它所指称的范围愈来愈大,进入明治以后,西侧的低洼地区市街化,它的边界也更为扩大。



后来,那一带——西神田地区由于接近官厅街的地利,成立了许多大学。同时由于全国性的升学率提高,年轻人自乡下大举迁住,结果集中建设了许多以学生为对象的租赁屋,学生街于焉诞生。



不知道最近学生勤勉程度如何,但当时的学生非常用功,读书量也大。



世上只要有需要,自然就会出现供给。看准了贫穷学生这个市场,以神保町为中心,旧书店大举开张,新刊书店也跟着开店。



不久,这些书店逐渐自行出版,为了满足出版所需,发祥于筑地的西式活版印刷厂和洋装本制本业者也迁移过来,西神田独特的街景就这么形成,直到现在。



但是战前数量极多的租赁屋,在战争结束后日益减少。由于学校本身还在,所以还能看到许多学生,但是他们并不居住在这个城镇。热闹的只有白天而已。此外,小印刷制本业者等也逐渐地被淘汰,大部分从街上消失了。空洞化的市街出现了许多事务所和公司,彷佛有东西一扫而过似的,外貌整个改变了。



只留下了旧书店。



不过它们迟早也会消失吧——益田龙一心想。一眼就能看出街上的景气并不好。



益田在三月来到东京,所以每天来到这座充满霉味的市镇报到,也才经过三个月而已。



尽管历时尚浅,但他觉得第一次拜访这里时还比较有活力。一问之下,听说这两年街上的景气就一直很不乐观,所以或许只是益田的心理作用;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在春天移转到夏天的短暂季节变化中,街上的活力是每况愈下。



一脸死气沉沉的老头子在店门口拿掸子拍掉书本上的灰尘。态度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做生意。益田总是觉得他应该招呼招呼客人才对。



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



「啊,铁鼠我知道。」鸟口说。以前中禅寺曾经告诉过他。



「不过中禅寺在意的是后篇。见越、休喀拉、咻嘶卑、哇伊拉、欧托罗悉、涂佛、濡女、滑瓢、元兴寺、苎泥炭、青和尚、赤舌、涂蓖坊、牛鬼、呜汪。」



「唔唔,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鸟口抱起双臂。完全听不懂多多良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只像是在念咒。



「中禅寺说,答案有几个。」



多多良推起有些滑下来的眼镜。



「首先,例如说呜汪、元兴寺(gagoze,音即嘎勾杰),这些是妖怪的古语。」



「古鱼……什么古鱼?」



「就是以前的称呼,过去的名字。现在虽然都说『妖怪来啰』来吓唬人,不过过去的人是用『眸』、『嘎勾』、『汪汪』等声音来吓人的。换句话说,这些妖怪可能是古老的妖怪——这是中禅寺的意见。不过看了中篇,我总觉得这看法不太对。中篇登场的妖怪形形色色,有看似采自汉籍的,也有疑似民间传说的。有死灵、生灵,也有高女、手之目等取材自当时流行的谐音妖怪。」



「是在开时事玩笑吗?」



「几乎是玩笑。不过中禅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下一个可能解答是,这是依照资料参考书画的。」



「以前有什么资料参考书吗?」



「有的。《嬉游笑览》这本江户的随笔里,有一节叫做『妖怪画』。里面提到的妖怪有赤口、滑瓢、牛鬼、山彦、欧托隆、哇伊拉、呜汪、涂篦坊、涂佛、濡女、咻嘶卑和休喀拉——几乎完全重复了。上面只有提到名字,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图画。不过其他有好几份绘卷,里面所画的登场人选——说妖怪是人选也有点怪呢——登场的妖怪完全相同。不过像《化物绘卷》、《百鬼夜行绘卷》,名字有些出入。有一种说法是,这是狩野派所流传的妖怪画的范本。鸟山石燕——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石燕把范本上的妖怪全部摆在这个后篇里了。」



「原来如此。那应该就是这样没错吧。」



「但是啊,」不知为何,多多良加重了语气。「中禅寺还是无法接受。」



「唔,那其它还有什么吗?」



鸟口连自己都觉得问得很随便。



「不知为何,中禅寺很拘泥于渡来人。我对大陆的妖怪很熟,所以他说要借重我的智慧。」



「他竟然会向别人讨教,真教人吃惊。佩服佩服。」



鸟口低下头来,多多良露出诧异的表情。



接着他想了一会儿,这么说道:



「不管是河童、狸猫、天狗还是狐狸,往前回溯本源,都与大陆有关。当然,它们并非只是单纯传入日本,而是不断地进行复杂的进化、退化、融合与分裂,用一般的方法根本无法理解的。里面有好几次的大逆转,全都是些本末倒置的例子。我想要仔细地厘清这些要素,加以体系化。我想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中禅寺则有点不同,我想他是想要知道状况——构造。所以他思考的是公式。在他来说,似乎是先有构造,要素会随之附加上来。我是田野调查派,而他是书斋派,对吧?」



不折不扣的书斋派。



「所以我涉猎文献与他阅读数据的目的有些不同的。唔,这先暂且不管,总之不管要调查什么,若是不了解这上面登载的妖怪意义,就无从着手啦。仔细一看,这些妖怪全都相当棘手……」



多多良翻页,上面画着奇怪的怪物。



「见越还能了解,传说很多,《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有,不过在《和汉三才图会》里叫做山都。然后是休喀拉和咻嘶卑……这两个算是难懂,不过也不是完全不懂。但哇伊拉和欧托罗悉就真的莫名其妙了。然后这个呢……这是涂佛……」



多多良翻了几页,把书转过来,推向鸟口。接着他笑着问:



「鸟口先生,你觉得如何?」



这是佛堂吧。



上面画了一个巨大的佛坛。是个附有纸拉门、富丽堂皇的佛坛,可能是特别订做的。佛坛前的地上掉着磐钟和钟槌,旁边摆了一个漆盆,上面有木桶,桶里装着水,插着白花八角的枝叶。佛坛旁边放了一个同样豪华的棋盘。佛坛的纸门打开一边,本尊阿弥陀佛有一半露了出来。



在本尊前面,香炉旁边,原本应该放牌位的地方,有个只缠着一块腰布的半裸男子。这个比人类小一号的男子跪着从佛坛里探出身体。他的头发稀疏而且脱落,顶部完全秃光了。垂下的耳垂让人联想到佛像,身体似乎已经变色了,还伸出舌头来。



最奇异的是男子的双眼。



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简直如同螃蟹一般。



男子双手指着掉出来的眼珠子。



这张图不恐怖,但很荒谬。



可是,比刻意吓人的图更要……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一定比一般妖怪恐怖多了吧。



鸟口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想。他东想西想之后说:「这是在影射……可喜可贺吗?」(注:可喜可贺,日文作「目出度い」(medetai),光看汉字字面,亦有「眼睛掉出来」的意思。)



本来以为会被一笑置之,没想到多多良一脸严肃地说: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意思在!石燕最喜欢来这一套了。像是家道中落(注:日文作「落ち目」(ochime),原意为落魄、每况愈下,但只看汉字字面,则是「掉下来的眼睛」。)、贵得让人眼珠子蹦出来的佛坛之类的……啊啊,这个看法不错。」



多多良喃喃自语地想了一会儿,没多久又恢复原来一本正经的表情。



「嗯,然后呢,我们谈到这个涂佛特别令人不解。光看名字似乎也不是那么古老呢。于是我们说到有许多妖怪虽然名称和外形保留了下来,但已经失去了意义……」



「原来如此。」



「这或许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所以我们就说约定两人同时调查看看,当时中禅寺的妹妹恰好在场。那女孩几岁啦?」



「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吧。」鸟口答道。其实鸟口连敦子的生日都知道,可是详细过头可能会启人疑窦。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



多多良说:「哦,好年轻呀。她说这很有意思,向我建议希望能登在杂志上,她会向总编辑提议,问我要不要写写看。」



「的确像敦子小姐会说的话呢。」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够刺激知性好奇心的题材,敦子都非常喜欢。只要能够满足她的知性好奇心,题材本身的倾向似乎完全无所谓。事实上,不管是猥亵的题材还是怪奇的题材,只要交到她的手中,全都会转变为充满学术气息的报导。



「结果约定准备期间半年,要在下个月号——也就是七月号,六月发行的杂志开始连载。我决定从最莫名其妙的妖怪写起,所以第一个是哇伊拉。」



「哇……?」



「哇伊拉。关于哇伊拉,没有任何资料。我从分析名字着手,但就是缺少关键性资料。虽然不管是『哇伊·拉』还是『哇·伊拉』,都可以牵强附会出一番道理啦。如果以中禅寺执着的渡来人系来说明的话,像是古代中国的通古斯民族(注:Tungus,为分布于东西伯利亚、中国北部的一支少数民族。)里,有一支叫做秽貃(waiboku)……不过我觉得有点牵强。欧托罗悉也一样,不过欧托罗悉还有许多线索可循。但是,关于这个涂佛……」



「完全不知道?」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涂佛的事呢。简直就像被它给附身了似的。」



原来如此,这也算得上是一种附身状态吧。多多良说完,歪着头说:「中禅寺好慢呢。」



鸟口很在意纸门另一头。



「师傅在做什么呢?我也就算了,竟然让多多良先生久等。」



「没办法,我毫无预警就跑来了。」多多良说。鸟口也是一样。由于连续有客人来访,店主人索性将书店打烊了。这是常态,所以鸟口也不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不过仔细想想,对方应该相当困扰吧。



「关于那个涂佛……」



鸟口转移话题。



「它是什么样的妖怪呢?会乱涂些什么吗?」



「不会吧,应该。」



「那……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假的佛像,要是虔诚万分地对它膜拜,就会被它用舌头像这样舔舔舔……」



「有、有这样的传说吗!」



多多良好像当真了。



「在哪里搜集到的?」



「只、只是临时想到的罢了。」



多多良甚至打开笔记本,舔起铅笔来,鸟口连忙否认。要是多多良把他信口开河说出来的内容写成论文就不得了了。「听起来很不错说。」多多良遗憾地说道,阖上记事本。



「狐狸化身为神佛的故事是有的。有个民间故事就是老狸子化身成阿弥陀佛,受到众人膜拜,不过大部分都被猎人给识破。但在那种传说里,大部分都是佛祖在室外显现迎接,而且身形庞大,不会在佛坛里,对吧。」



「佛坛给人的感觉就是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呢。」



「嗯,就是啊。然后啊,我第一个怀疑这是不是器物的妖怪——付丧神。就是器物经过百年会变成妖怪的那个。」



「像雨伞妖怪之类的?」



「对对对,雨伞妖怪。石燕画了许多佛具妖怪,像是钲五郎、拂子守、木鱼达磨等。而像经凛凛就是佛典幻化的妖怪。」



「佛典?妖怪一般不是都害怕经文吗?」



「害怕经文!」



多多良高兴地叫了一声。



「确实如此。灵验的经典应该是妖怪的敌人才对呢。」



「可是佛典却变成妖怪吗?」



「是啊。如果经书会变成妖怪,佛像久了也会变成妖怪吧。」



「这样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佛像,也是人做的,就像人偶一样嘛。那么涂佛是佛祖变成的妖怪吗?」



「不对。」多多良当场推翻自己的说法。



「不对?」



「不对。你看看这张图。佛像画在另一处不是吗?」



多多良指道。画上画着半掩的佛像。



「这家伙不是佛像。这里本来应该是放牌位的地方吧?但是说牌位变成妖怪又很奇怪。于是我接着专注在涂这个字上面。」



「涂……?」



「对,涂。名字上有涂字的妖怪不少,像是涂壁、涂坊、涂坊主。涂壁和涂坊是一种会挡住去路的妖怪,所以是野袄、冲立狸(注:「野袄」有「野外的纸门」之意,而「冲立」是屏风的意思。)这一类的妖怪。野袄是鼯鼠的别名,鼯鼠又与牟蒙嘎相通(注:日文中鼯鼠叫做musasabi,也叫momonga(牟蒙嘎)。),牟蒙嘎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妖怪的古语。也有一种妖怪叫做百百爷(momonji)。另一方面,涂坊主也是野篦坊这一类的妖怪,感觉上也近似见越或伸上(注:伸上原文作「伸上り」(nobiagari),有往上伸长之意,和见越一样,是会愈看愈高的妖怪。)。」



「涂佛生灵……」



「什么?」



多多良似乎听不懂鸟口的冷笑话。



「隔壁一页有一个叫濡女的妖怪。此外还有滑瓢、涂篦坊(注:(nuppera-bō)即野篦坊(noppera-bō)。)的另一种称呼等等。但是涂佛并不是无脸类的妖怪呢。然后呢,所以说到涂,我就联想到漆器。陶瓷叫做china,但说到japan就是漆器,而牌位是漆器吧?顺带一提,佛坛也有漆制品。虽然很昂贵,但是特定的宗派里会使用涂佛坛(注:即漆制佛坛。)。」



「原来如此,涂佛坛去掉坛字的话,完全就是涂佛了。」



「没错没错。」多多良点点头。「我想或许能够从这里追查下去,所以调查了佛具两个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然后……」



就在多多良举起手来要说明什么的时候,纸门另一头传来人的气息。



*



「或许被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给作祟了。」佐伯布由说道,幽幽地笑了。



她彷佛忘了成长。



之所以让人感觉不像人,是因为她的脸是完美的左右对称吗?那双折射率低、有如玻璃珠般的瞳孔让人印象深刻。除了布由以外,益田不知道其它还有谁如此适合洋娃娃这般形容。如果是长得像洋娃娃般美丽的意思,榎木津也算同类,但侦探的坏规矩证明了他的人性。而布由似乎举止个性十分端庄,这更使得她充满了洋娃娃般的气息。



让人感觉不到生物的主张。



「禁忌房间……?」



益田重复。布由「是」地应答。



「我从小就被教导,我家——佐伯家——代代肩负着守护禁忌房间里的大人这个重责大任。」



「代代?」



代代守护着某样东西的一族,这可以理解。但是把保护的东西称做「大人」,就令人费解了。在漫长的岁月中,保护的对象被赋予了人格。那是类似神佛的事物吗?



「我生长的地方,是从伊豆韮山再往深山里去的一个小山村——其实也算不上山村,只是一个小村落。我在那里长大,但我不知道那片土地叫什么名字。因为在离开村落前,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要去区别、去称呼它。不过……我记得我们会把整个村落称做hebito。」



「hebito?」



布由点点头。寅吉呢喃自语道:「是蛇(hebi)吗?」



「应该不是吧……」敦子说。「……不过我也没有根据。」



布由接着又说了下去。



「村子以佐伯家为中心,有好几户很小的小屋……我想约有十来户吧,大家就像家人般彼此往来过着日子……。不过实际上应该就是一家人吧,因为姓氏好像也没有几个。但只有佐伯家的人例外,多被称做老爷、少爷或小姐。我想那个村子原本应该是由佐伯家与佐伯家的佣人所构成的。后来是因为身分制度改变吗……?不过佐伯家也不是武士家,或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主从关系逐渐消失了。」



「哦,不是有桃源乡——或者平氏残党的村落吗?败逃的武将定居下来的地方,并不是那一类村落吗?」



「我想应该不是。我记得也没有家谱之类的流传下来……但或许只是我没有看过而已,不过家祖父嘴上总是挂着说:佐伯家还要古老太多了。」



「还要古老?比源氏与平氏更古老吗?我对历史不太熟悉……」



益田望向寅吉,寅吉猛烈地摇头。敦子接着说:「韮山……是吧?那里是伊豆的代官所(注:代官为江户幕府管理直辖地的官员,代官所即其办公处。)所在地……在江户时期是伊豆国的中心地点。幕末时期,江川太郎佐卫门(注:江川太郎佐卫门是伊豆韮山的世袭代官,太郎佐卫门为代代当家的通称,制作反射炉者为三十六代江川英龙。)在那里开设了韮山垫,制作反射炉……不过伊豆原本就有许多史迹和遗迹。平家姑且不论,源赖朝被流放的蛭小岛,我记得也是在韮山。韮山的名称由来是因为北条早云(注:北条早云(1432~1519)为战国时代武将,来历不明,原为今川氏食客,后筑韮山城并独立一方,确立北条氏在关东的霸权。)所建造的城堡吧?那里是北条氏的发祥地。再更早的话……」



就是敦子的哥哥的拿手领域了吗?



敦子的话告一段落,布由接着说:



「我记得祖父说还要更古老许多。还说佐伯家从伊豆被称为伊豆以前就住在那里了。」



「那真的很古老呢。伊豆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伊豆的?」



益田这次直接询问敦子。



「咦?不清楚呢。我记得《豆州志稿》里提到,伊豆因为突出南海,所以叫做伊豆(注:日文「突出」的古音tsuki-izuru中,一部分音近伊豆(izu)。)。还是《倭训栞》里写的?另外还有《诸国名义考》吧,说伊豆出汤(注:出汤即温泉,发音为ideyu。)的略称。嗯……算了,随便乱说会被哥哥骂的。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说比源氏和平氏还古老,也太夸张了吧。要称做旧家,也旧过头了。」



「没错,古老过头了。」



布由口气坚决地说。益田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主张,朝她望去。但是宛如洋娃娃般的女子依然面无表情。



「长男继承家业,次男、三男服侍长男,女儿学习礼仪,嫁到家长决定的门当户对的人家去……」



「哦……」



「这就是佐伯家的规矩。」



「这……这是武家的规矩啊。听说是明治以后的风俗,不是那么古老的。」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中学习到了。



有许多以为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起源其实在近世。一直认为是常识的概念,大部分可能只是为政者便于掌握人民而捏造出来的。



主妇是女主人之意,所谓夫,说穿了只是人夫功夫的夫。长子继承、父权制度、男尊女卑等社会上视为理所当然并且遵行的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布由说。「可是我听说佐伯家从古早以前就一直是这种规矩了。」



益田不甚明了地问了:



「这样吗……?会不会其实府上的家系原本还是武家呢?」



布由静静地偏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些规矩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内厅的……」



「禁忌房间?」



「是的。禁忌房间里的东西,照顾它的方法……是一子相传,只有长男能够学到。长男过世的话,就由次男、三男依序继承……女子不算在里面。」



「哦……」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益田很难问出口。



「妳受不了那种古老的陋习是吗?」



总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



益田在上次涉入的事件里,看到了许多女性被古老的制度压垮、扭曲,却仍然不断地挣扎。



但是布由摇了摇头。



「我一直活在那种制度当中,所以老实说,完全无从感到不满。就像鱼不会去意识到水,不是吗?直到从水中被捞起来,才知道水的存在。」



「有道理!」寅吉少根筋地答腔。



「可是那样的话……」



到底是为什么?



「我认为制度或规则,这类束缚人们的事物,对于无法忍受的人来说,或许是真的无法忍受,但也不是废除了就能够海阔天空。而对于能够忍受的人来说,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



「妳的意思是,对妳来说,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



「嗯。」布由落寞地,同时有些歉疚地说。「我想对于家庭、家世、传统这类事物,有许多人在其中感觉到历史的重量与包袱吧。来找我商量的人当中,也有许多人说想逃出那些制度、破坏那些制度。」



——咨询者吗?



没错……这名女子就是华仙姑。听到这些话,益田才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名述说的女子,并非只是个遭到恶汉追捕的不幸美女。



华仙姑继续说下去。



「是啊……之前来找我商量的年轻女子这么说了:我有个心上人,但是父母不允许我们结婚,为什么我必须和父母决定的对象厮守一生?这是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决定……」



「最近这种人突然变多了呢。」



「听说是呢。」华仙姑的口气像个异邦人。「那个时候,我一如以往,心不在焉地说出不带半点真心的神谕,但是我一边说着不知道谁让我说的话,一边这么想道:这名女子的心情……我半点都不了解。」



「不了解?」



「嗯。那名女子再三提到我喜欢、我要自己选择、这是我的人生,我我我地说个不停。那么自我到底是什么?只要照着我想的去做就是对的吗?坚持自我,是身为高等人种的条件吗?」



「呃,怎么说,这是为了过自立的人生……呃,或者说是为了守护个人的尊严……」



「我没有自我。如果说具备自我才叫高等。那么我就是一个低等的人。」



华仙姑嗓音清亮地说道。



益田困惑了。非常……困惑。



「呃。那该叫高等吗……呃,这不是高等低等的问题……」



不,就是高等低等的问题。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自立的人比无法自立的人更了不起,不是吗?



「所以说,呃,那是现代的自我确立……或者说身为一个现代人……」



「过去的人比现在的人更差劲吗?」



「不……」



「制度虽然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认为人从远古以来就一直没有变过。我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不……这……」



完全无法反驳。因为再怎么说。益田就是对那种墨守成规、死板的论调感到疑问,才辞掉刑警工作的。



华仙姑垂下头来。角度一变,表情看起来也跟着变了。



「我没办法断定我就是哪种人、怎样是我的人生。我认为我无法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依靠任何人地活下去。因为我这个自我,是被父母养育、被社会守护,一直活到现在的结果,所以构成我这个自我的要素,大部分都是别人赋予的,不是吗?那么自我就像是一面反映世界的镜子——我深深地这么感觉。」



「镜子?」



「没错,镜子。」华仙姑彷佛宣告神谕似地说。「镜子可以照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无论是花还是脸,只要放在镜子前,全都会如实照映出来。看镜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在看镜子本身。然而每个人却都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在看镜子。」



益田赫然一惊。



华仙姑说的没错。镜子是没办法看的。每个人都只看倒映在镜子表面的东西,然后说是在看镜子。



「看到的只是虚像。每个人都认为倒映在表面的影像就是自我。可是那种自我,只要站在眼前的东西改变,就会跟着改变了。所以自我这种东西,找了也是白找。」



「那……」



「所以说,」华仙姑继续宣告神谕。「我想重要的是自我面对的是什么人。我刚才提到的女性咨询者显然想反抗父母。这是常有的事。但是假设说有苹果和橘子,父母亲叫她吃苹果,其实她本人觉得吃苹果也无谓,却出于反抗而选择了橘子,这种情况也能算是什么所谓个人的尊严吗?」



「这个,呃,确实有一个反抗的自我,而这个自我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如果顺从于这样的自我……」



自我自我自我。像鹦鹉般反复个不停,益田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



华仙姑说了:



「在那种情况下,如果顺从真正的自我应该是两边都可以吧?不过前提是有所谓真正的自我存在。」



「或、或许她其实是喜欢橘子的。」



「或许吧。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即使违反你的意志也强烈地希望你吃苹果,而且你也明白他的要求并非出于恶意,那么即使糟蹋别人的心意,也一定要选择另一样——人真的有什么喜欢到这种地步的东西吗?」



「唔……」



益田抱起双臂。



「相反地,虽然其实想吃的是橘子,但考虑到推荐的人的心情,结果还是选择了苹果……这样算是受到强制而扭曲自我吗?」



「这个嘛……」



益田望向敦子。



敦子默默地低着头。



益田觉得这种态度一点都不像她。



「虽然状况各有不同,而且婚事也不能和食物相提并论,不过无论如何……凡事都没有绝对,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绝对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概念当中。



「可是……若论您所说的所谓现代人,现代人唯有自我是绝对的吗?我……不愿意任凭别人摆布地度过一生,可是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主张,明知道别人不愿意,也要……坚持到底。」



华仙姑维持着一贯的表情,忽然变回了布由。当然,那只是看着她的益田一厢情愿地这么感觉罢了。华仙姑会流畅地宣达神谕,但布由不擅于谈论自己。



「我大概了解妳想说的意思。」益田说。「什么个人、自我,说得似乎很了不起,不过这些东西确实很暧昧模糊,而且是相对的吧。同时若是不拘泥于个人或自我,有没有制度都无所谓——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这……」



益田不明白。



益田质疑社会的绝对性而辞掉警官工作。但是如果连自我之于自我的绝对性都得怀疑的话……这……



「制度……例如说,法律算是一种制度吗?」



布由战战兢兢地询问。



她彷佛认为反抗时代潮流是一种主张,而主张是一种坏事。



「对……」



布由张开没有涂口红,却带着一抹艳红的姣好嘴唇,发出宛如敲打玻璃杯般的轻脆音色。



「对了……人……」



「什么?」



「不能杀人……有这样的法律吧?」



「当然有了。」



「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这条法律一定很碍事。因为会受到惩罚。可是对于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的人来说,这种法律一点都不碍事。无论这种法律存不存在,都不会有任何不同。不对吗?」



「妳说的应该没错。的确,世上很少有人会杀人。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杀人,大部分的人也认为杀人是件坏事,所以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张不要惩罚杀人犯或修改法律。不过如果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杀人冲动,也不会有限制的法律出现了。正因为即使很少·也一定有人想杀人,所以……」



「可是就算有法律,杀人行为还是不会消失。」



没错。



「所以……我认为人会不会做出那种凶残的行为,和有没有法律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布由说道。凶残的行为因为有法律,才被称为犯罪行为。因为有社会,也才会被称为反社会行为。但是若问如果没有法律也没有社会人就会大开杀戒吗?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吧。



「所以……我认为家和规矩也是一样的。这类束缚个人的制度,也是因为先有一个团体,由于某些行为蒙受损害,才会制定出禁止的制度,同时也因为有人想要做出某些行为,制度才会出现吧。但是会遵守制度的人不是因为有制度才遵守,会破坏制度的人不管有多少制度,也一样会破坏吧……」



她的意思是,制度不管有或没有都无所谓吗?



「没错……就像即使明文禁止……还是会有人杀人一样……」



华仙姑——布由这么作结。



——杀人。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益田彷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战栗。



布由彻底地面无表情。没想到端整而毫无矫饰的脸竟是如此地恐怖。读不出感情。



「如果人不杀人……不是由于受到法律和制度所禁止的话……那么是受到什么所限制呢?」



布由问道。



「这……伦理观或道德观……」



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跟……」



敦子突然插嘴。



「……跟那种飘忽不定的道理无关。」



「咦?」



「人之所以不杀人。是因为人是人。」



「什么?」



敦子就这样沉默了。



华仙姑望着敦子的侧脸,面无表情地再次转向益田。看在益田的眼里,应该毫无变化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地悲伤。



「益田先生……」华仙姑说道。「家是制度。但是……家人并不是制度。」



「呃……」



「我想无论活在什么样的制度里,人都不会过着多么与众不同的生活。这十年之间,我接受过许多人的咨询。无论是身分尊贵的人,还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都来找过我。有人过得拘束,也有人过得轻松;有不幸的人,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每个人都一样,早晨起床,吃饭,然后睡觉。人不会因为有钱就能吃十倍的饭,再幸福的人也会肚子饿。当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以后,学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处在多么严苛的环境里,只要能够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地生活,就不会感觉到太大的不幸。」



「做为一个生物……?」



「可以说是……人类这种生物活下去所需要的成长方式、生活方式吧。不愿意生孩子、不愿意给生下来的孩子哺乳,这种情况还是不正常的。即使做为一个人仍然算是正常,但至少做为生物,是不正常的……」



人类与动物不同。唯有置身在状况、主张、主义、理念这类看似高尚的事物当中,人类才能够是人类。即使谈论什么女人、男人、个人或自我,那也都只是一些看似高尚的事物——非经验的概念。但即便如此,人类依然是动物的一种。如同华仙姑所说,如果身为生物应有的模样,被这些非经验性的事物给凌驾了,以一个生物而言,或许仍然只能够说是不正常的。



华仙姑继续说道:



「我认为。保证这种生活的并不是制度,也不是道德或伦理。高迈的道理无法保证任何事。能够保证这些的,大概只有无趣的日常而已。」



「日常……?」



「嗯。也就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敦子突然抬起头来。



「我不太懂……,不过虽然爱情听起来有种崇高、神圣的印象,但我认为……它所意味的,就是共享无趣的日常……」



益田沉思了起来。



人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也说爱情是任何事物都无可取代的。为了实现崇高的爱,克服万难的爱情故事多不胜数。但这些故事不知为何总结束在实现的一瞬间。无论什么样的恋爱,等待着结合后的两人的,都一定是无趣的日常,但恋爱故事从来不描写这部分。因为不描写,所以每个人都误会爱情了。



厌倦了无趣的日常,为了迫求非日常,最后殉情——仔细想想,这种故事实在相当卑俗。然而这样的故事却能够风靡大众,可说是误会的极致吗?



当然,益田也觉得恋爱的契机全都起于误会。



益田想起吊桥的说法。据说在剧烈摇晃的吊桥上邂逅的男女,一定会坠入爱河。因为脑将曝露在危险中的悸动误以为是来自于恋爱感情的悸动所造成的结果。但益田认为就算不在吊桥上,恋爱的开始也都是源于误会吧。



问题在于之后。能够不断地误会下去才算了不起——这样的风潮会不会是错的?如果真是如此,益田或许一直都错了。



可能是察觉到益田有所疑惑,华仙姑暂且停了话,过没多久又静静地这么说了:「我认为,共享日常的人……就叫做家人。家人与制度、法律都没有关系。」



「家人啊……」



「而我……杀害了我的家人。然后,我的日常被剥夺了。」



华仙姑处女面不改色地毅然说道。



益田感到一阵栗然。



*



鸟口望着屋檐下那不合时节的风铃,大口大口地吃着中禅寺夫人送来的水羊羹。



被吩咐「稍等一下」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这段期间,夫人送茶送点心,为了不怠慢客人,看起来忙碌极了。一问之下,原来寡情少义的主人丢着两个客人,正在讲电话。



每次夫人一来,多多良就拘谨万分,频频拿手帕拭汗。



鸟口把羊羹全部吃完后,向也已经吃完点心的多多良搭话。因为两个人在吃羊羹的时候都一直默默无语,鸟口觉得有点尴尬。



「多多良先生。」



「什么事?」



「您和师傅——中禅寺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哦。大概两年前,我被卷入一桩与出羽的即身佛有关的奇妙事件。那个时候面临了不得不解剖即身佛这种天大的状况。就是当时解剖即身佛的外科医师把中禅寺介绍给我的。他说:我认识一个喜欢妖怪的家伙唷。」



「原来如此,那个医生叫做里村对吧?」



里村是个法医,与同样是中禅寺朋友的木场刑警很熟。听说他是个怪人。多多良说:「对,就是那个头顶稀疏的人。」但鸟口并不知道里村的头发是否稀疏。



「这个医生很有意思……那时候我和一个叫沼上的人一起行脚全国,探索妖怪,不过我们两个动不动就爱插手一些怪事,好几次陷入危机。」



「这……常有的事呢。」



鸟口感同身受。



「那时就是中禅寺救了我们。那是宗杀人命案。我虽然懂得学问,却不懂犯罪啊。」



「哈哈,我懂犯罪,但是对学问一窍不通。嗳,人各有所长——这句俗谚我没说错吧?」



「没错。对,他算是实践者嘛,咒术的实践者。他的驱魔很有效吧?」



「很有效。」



驱魔——中禅寺秋彦的第三个职业。中禅寺秋彦的第三张面孔,是以祈祷来祓除妖物的驱魔祈祷师。



祈祷师……



多么过时的副业啊。



不过说是祈祷师,中禅寺也不是个单纯的祈祷师。若问他是否会进行一般的念咒或加持祈祷,因为他也是一个弥宜,所以好像也会做这类事情,不过他的驱魔似乎与这些并不相同。说起来,鸟口连何谓附身魔都不太清楚。



认识中禅寺以前,什么狐仙附身、蛇精附身,鸟口不是把这类东西当成迷信妄语完全屏斥,就是认为世上有人智无法了解的不可思议之事,全盘接受相信。因为他认为近代以后和以前,有着一道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是到了最近,鸟口逐渐觉得这个想法似乎是错的。



谈论幽灵和妖怪是很简单,但是若问鸟口是否能够说明,他完全没办法说明,所以也无法断言什么;不过中禅寺所驱逐的可以说是这类东西,也可说不是这类东西。



「他的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中禅寺完全不会引发任何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



他只是述说。透过述说,撼动人心,将附在人身上的东西解体。



中禅寺所拥有的莫大无用的知识,乍看之下彼此无关,然而拼凑组合起来,就会化成大量的语言,而这些语言化为咒文,化为祝词,有时候则化为诅咒,迷惑人、疏远人、激励人、抚慰人……



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坏东西。



这是他身为祈祷师的做法。在他编织出来的语言漩涡里,许多人受到幻惑、任其摆布,近乎好笑地被他玩弄在掌中。然后……身心获得净化。



——那个时候也是。



武藏野事件时也是。



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简便和服。



那是他驱魔时的装扮。



中禅寺在终结混乱的事件时,进行驱魔。他驱逐附在事件关系者身上名为犯罪的妖物。



而不是解决。



他的做法对于一般破案所说的揭开隐藏的真相、揪出凶手并没有贡献。但是看样子,它具备使事件本身的特异性失效的功能。该安顿的东西安顿到应有的位置,被事件扭曲的世界暂时被矫正回来,世界被整顿为彻头彻尾的、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状态。



就这样,事件也被解体了。



「……那……唔,我无从形容起,不过那算是一种讯息操作吧?」



鸟口问道,多多良「唔唔」地低吟。



「我啊,觉得是有所谓神秘的领域的。」



多多良接着说。



「中禅寺好像完全不这么认为吧?但是和他好好谈过之后,我发现我和他只是立场不同罢了。我是个研究者,而他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实践者。」



「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我研究有关怪异的许多事。所谓怪异就是不了解的东西,但它只是复杂而已,一定有其理由。只要穷究下去,加以爬梳,解明它的详情,几乎所有的怪异都可以拆解为论述。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妖怪、诅咒根本不会有效。可是即使如此,我个人还是会保有论述的外侧这样的事物。会留下境界的外侧这种东西。可是——中禅寺就站在境界线上。他的立场是不能谈论不可思议的。」



「哦,原来如此……」



中禅寺常说,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起初,鸟口把它当成一种科学信徒的发言。不过那似乎不是立足于近代合理主义的发言。当然,根源似乎也不在中世的黑暗当中。



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鸟口当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意,但是每当听见那句话,他总是会同时感觉到一股阴冷的不安以及舒适的安心。



对,不知怎么着,会感到放心。



另一方面也会感觉到栗然。



中禅寺说,无论是否不可思议,这个世上只会发生可能发生的事,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说的确实没错。既然已经发生,说它不可能发生,逻辑上是矛盾的,而说那是不能够发生的事,就完全是恣意的解释了。



那么,确实只能够去接受没有不可思议这件事。



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但鸟口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思是否传达出去了,但多多良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会怀疑另一边吗?但他有时候反倒像是在怀疑这一边。」



多多良说道,高声笑了。



鸟口心想,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话……



换句话说,这是否代表这个世上包括理所当然的事在内,全都是不可思议?全都是不可思议的话。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不管怎么样,这与科学或魔法都没有关系。如果怀疑认识现象的主体,完全肯定现象本身,那么谜团和不可思议也全都只是个人认识的问题罢了。制造出谜团的总是人。既然都是人所制造出来的,要消灭谜团也很简单吧。



这么一想,中禅寺这个人实在相当恐怖。鸟口觉得如果他企图恶意陷害别人,肯定无人能够阻止他的奸计。只要他出手,想要使一个人不幸,简直是易如反掌吧。这样一想,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他并非坏人。



鸟口认为中禅寺这个人虽然难以应付,但不是一个坏人。不过鸟口会这么想,或许也只是因为他也被中禅寺一流的诡辩给唬住了……



即使如此,鸟口还是这么认为。



关于去年的事件,鸟口应该是生涯难忘吧。



鸟口觉得即使这一切全都是中禅寺的诈术也无所谓。无论凶手就逮还是谜团解开,对于幸存下来的人来说,事件都是难以终结的。而中禅寺使得事件终结了。唯有这一点是确定的。鸟口在武藏野的事件中所感觉到的,多多良会不会也在出羽的事件中感觉到了?鸟口私下这么认定。



「对了对了,说到即身佛……」



多多良说。鸟口以为他会谈起出羽的事件,结果不是。



「我在想,涂佛会不会和即身佛有关呢?」



「哦,因为都是佛吗?」



「唔,这也是原因之一。虽然似乎并不一般,但有时候木乃伊会涂漆。那不就是涂佛了吗?所谓即身佛,就是即身成佛,换句话说,是彻头彻尾的佛(注:日文中「佛」也是尸体的讳称,这里有「尸体」=「佛」的双关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是为了固化尸体吗?」



「对,为了保存。而且涂上漆也会比较有光泽。虽然是佛,不过终究是尸体,会被虫啃蚀,也会腐烂。而且日本的风土和埃及不同,不适合制作木乃伊。生前的断食五谷、断食十谷要是做得不够彻底,就会腐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国的木乃伊死后是不进行防腐措施的,顶多只会熏一熏。」



「这样啊,听起来好壮烈唷。那么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不……」



多多良笑着,双手摆在膝上。



「格格不入呢。乡下的即身佛信仰无法和这张图连结在一起。」



「木乃伊不是长这样吗?」



「或者说,木乃伊无法和江户的佛坛连结在一起。我觉得这个佛坛和密教系的传说怎么样都搭不起来。而且这张图上画的是阿弥陀佛吧?宗派不同。那样的话,我觉得涂佛坛还比较有可能。虽然也不是没有即身佛的怪异传说……像是即身佛复活之类的传说。可是,喏……」



多多良指着桌上的画。



「……这张图,眼珠子不是蹦出来了吗?」



蹦出了五寸之远。



「是啊。唔唔……。即身佛被埋在地下,相当痛苦对吧?会不会是因为这样而用力过猛,眼珠才……。可是也不会蹦出这么远吧。」



简直就像蜗牛一样。



「不过啊,鸟口先生,这张画不是用双手指着吗?指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



涂佛以一副「怎么样?」的模样夸示着。



「所以这一定有意义才对。以石燕的作风,不会将没有意义的事情画进图里的,而他却把涂佛画成这个样子。从这张图来推测,在注意什么涂啊佛之前,应该是有一个眼珠子掉出来的妖怪,是名闻遐迩的。因为即身佛的眼珠是不会掉出来的。」



「确实如此呢。」鸟口望向图画。「与其说是在害怕,更像在自夸呢。夸耀自己蹦出来的眼珠。就算这样,一般眼珠会掉出这么远吗?掉出这么远,已经不是病了吧?我看过眼珠蹦出来的尸体,但也没有掉出来这么长。就算拿木槌敲打后脑勺,也不会蹦出这么远。」



「就是啊。」多多良说道,这次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一般人会觉得,不管生什么病,都不可能变成这么恐怖的症状,对吧?可是这是有纪录的。而且不是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有一大堆。」



「有这种眼睛的人?」



「被当成怪胎观赏。」



「怪胎?您是说假日会搭起棚子收钱的,什么长脖妖、蛇女、甲府捉到的巨鼬,或是什么父母结怨报应在儿女身上怎么样的那个?」



「对。见世物小屋这类商业活动对照现今的伦理,是有人道上的问题吧。但是古来民众就喜好观赏这类东西。见世物小屋只因为低俗、下流,就被排除在学问的对象以外,但那也是一种文化。」



「我非常明白。」



对鸟口这种一脚踏在社会黑暗面里的人来说,那并非距离太遥远的事物。



「这样啊。将过剩、缺损、变形等身体方面的异常当成怪胎来观赏,如果说这是一种歧视的话,确实如此;但是见世物小屋这种东西,给人观赏的一方有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的异常是低劣的,反倒是对自己的特性感到自豪。他们等于是在表演才艺赚钱。他们也是有自尊心的。嗳,虽然可能内心也有些扭曲之处,而且每个人情况都不同吧。但他们是堂堂正正表演给人看,而看的人也惊叹不已。或许这比表面上说什么所有的人都一样,私底下却阴险地加以歧视的现代更要平等也说不定呢……。哎呀,我这番话会惹来抨击哪。」



多多良说道,笑了。



「然后啊·以前有一种叫做目力艺的。」



「目力?」



「对,眼睛的力量。例如天保十二年(1841),两国广小路有一个叫目出度男眼力太郎的人举行表演。他只要一用力,眼珠就会像这样……蹦出来。」



「唔嘿,骗人的吧?」



难以置信。



「不,有留下文献。而且他的眼珠不仅能自由自在地伸缩,还可以在掉出来的眼珠上绑绳子挂东西,像是酒杯、小石头等等,听说到五贯(注:一贯约3.75公斤。)左右都没问题。他的表演大受欢迎。」



这是真的吗?



「听起来好痛唷。」



「不晓得痛不痛呢。《甲子夜话》里也留下了相同的艺人纪录,这里的叫做目出小僧。作者松浦静山还特地派医师去实地见闻。目出小僧用扇子尾一按目头,眼珠就会挤出来。其它还有《见世物杂志》的花山成劝,《江户见闻图会》的若松出目太郎等等,非常多。看看上面的插图,跟这个……涂佛的画非常相似。」



多多良说道。如果真的就像这张图所画的,那还真是种恶心的才艺。鸟口正准备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时,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中禅寺站在那里。



*



尾国先生救了我……



佐伯布由这么说。



榎木津完全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益田详细地询问当时的状况。



布由生长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栋相当宏伟的宅子。益田透过布由的叙述所想象出来的建筑物整体规模与装潢都十分壮丽,与其说是民宅,称为武家屋邸似乎较为妥当。但因为没有实际见闻,无法断定,不过总之那与益田所想像的荒村农家大异其趣。佐伯家称为旧家望族,似乎完全当之无愧。



布由以敲奏玻璃乐器般的音色述说着。



「家父……对他人总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对我却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严格,我也曾经挨骂过,但我从来不讨厌家父。虽然没有家父时常陪我玩耍的记忆,但是正因为次数不多,印象也特别深刻……对,家父曾经在檐廊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连双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来一拍,看起来竟小巧玲珑极了,我觉得滑稽又好笑……」



益田以前住在长屋,后来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长的环境中,无法想象有檐廊的光景。



「家母是个端庄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够变得像家母那样。所以即使被严格地管教,学习礼仪,也完全不以为苦,对于迟早要嫁到父母决定的人家,也不觉得抗拒。家母很内敛,很勤快,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粗声骂人。她总是待在厨房里,在炉灶前煮饭,要不然就是切菜……」



有炉灶的生活——也与益田无缘。



「我……」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双眼空虚,仿佛念诵看不见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说道。



「……我有个哥哥。还有一个和哥哥相差一岁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孙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长大以后成了佣人,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像亲兄妹一样地长大。」



益田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家兄彻头彻尾地溺爱着我,无论大小事都照顾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飞走时,他会在原野上不断地为我追捕。家兄还说『我不要让布由嫁到别人家』……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蝴蝶啊……」



益田成长在神奈川杂乱的市街里,幼时家境贫困,长大后也不记得过着多富裕的生活,但父亲憧憬着都市,所以益田所过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为时髦一些。因此布由所叙述的山村风景,他只有憧憬,却无法感觉到乡愁。



益田想象着。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伟的古老日本房舍。对益田来说只能是想象的风景,却是布由的现实吧。



「家祖父……是个比家父更严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十分健朗,村人打从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里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觉得高兴。当然,他只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觉得村人和家祖父说话时都很紧张……」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长相。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从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说,益田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父亲很厉害,但有时候也觉得父亲很让人伤脑筋。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还算不错,但这个评价距离畏惧、敬畏甚远。他不轻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亲。对益田来说,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样都十分新鲜。



「还有……」



布由继续说道。



「……家里还有父亲的弟弟乙松叔叔住在一起。」



「叔叔啊……?」



「是的。家叔好像毕业于东京一所严格的学校,从事治学,但是身体不好,所以回家来了。叔叔总是待在小屋的房间里读书。他会告诉我和哥哥许多非常有趣的从前故事……」



益田仔细地聆听布由述说的故事,脑里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未曾见过的情景。尽管未曾体验过那种风景,却不知为何觉得怀念。



干裂的木条、透过纸门射入的柔和光线、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龛上摆饰的吉祥物、黑得发亮的栋梁、地炉、自在钩(注:装设于地炉上的钩子,以吊挂锅壶之类,可上下自由伸缩。)、木柜阶梯(注:江户时期的商家为了有效利用空间,将阶梯下方设计为抽屉橱柜,一物二用。)、祭祀在厨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熏黑的惠比寿大黑……



这些都是益田身边没有过的事物。



他不可能觉得怀念。然而……



益田微微摇头。



这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布由只是在讲述凄惨的事件爆发前的过程。



无论有多美、有多么令人怀念……都只是已然崩坏的事物。



没错……那是已经崩坏的事物。



益田曾经从事刑警这种特殊的职业。他透过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关系人等各式各样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样的人生。



确实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渊。但无论再怎么不幸,都一定有那么一丝救赎。同样地,即使处在幸福当中,也有祸根悄悄地萌芽。无论本人觉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总是会在某处探出头来。然而布由所述说的过去情景中,感觉不到阴影到来的迹象。不仅如此,那种景色——任谁都多少怀抱的那种景色——就这么维持原状,被一种甘美的乡愁所笼罩。如果这是真的,希望它就这样一直下去,不想再继续聆听下去——益田开始这么感觉。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办地开口:



「呃,那么府上——佐伯家当时的家庭成员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妳……总共七人对吗……?」



益田试图逃离那不断地攫住自己、未曾体验却感觉怀念的记忆。



布由答道:「是的,总共是七个人住在一起。不过,甚八哥的父亲玄藏,在村子郊外盖了一栋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别人家当养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儿子,因为一些原因,和叔公断绝了父子关系,改姓佐伯。村子里的人都称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后,婶婶就过世了,所以只有甚八哥一个人住在本家……」



「本家……和分家啊……」



如果有祸根,就是这个吗?



「他们断绝父子关系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说道,略略偏了偏头。布由说她不太清楚,表示这与后来的崩坏无关吗?



「……叔公这个人……好像被断绝父子关系后,送去别人家收养。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时代的事了。」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话……差不多是那个年代呢。」



「我听说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还活着……就八十二岁啰?」



「嗯。如果没有被我杀害的话。」



「啊。」



暗转——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布由也丝毫没有情绪表露,那张面具般面无表情的脸,更教益田感到胆寒。有什么……



有什么东西走调了。从刚才一直与益田对话的这名女子或许没有学养,却充满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当聪明。情绪也安定过了头。她既不激动,也不悲叹。然而……



这一切宛如理所当然。



——这反而……



不。只是益田这么认为罢了。这种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那种人应该不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应该不会那样——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的认定罢了。认定对方是这种人、社会是这种样子。划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谓普通的境界线,任意将对方嵌进模子里,结果却嵌不进去,如此罢了。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无法摆脱那种难以弥补的失落感。



「听说叔公在收养他的人家里也引发了纠纷,离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样的生活,回来投靠本家……。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玄藏叔叔就已经在村子郊外成家,并且开业。甚八哥也已经出生了……。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开业……?」



「哦,玄藏叔叔是村里唯一的医生。」



「医生?」



「说是医生……或者那应该叫做汉方?会煎药草之类的。」



「呃,就像条山房那样吗?」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诉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因为家祖父允许他留在村子里,并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对村子有所贡献……不过从家祖父的角度来看,玄藏叔叔只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牵累,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玄藏叔叔留下来了……。而且村子里也没有医生。」



「然后呢?」



「唔……听说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较正确——有一段时期住在富山,小时候就在药店里做着打杂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里学医好几年后,才回到村子里来……」



「富山啊……」



尾国是富山的卖药郎。关联就在这里吗?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见崩坏的征兆。



「……那么,妳的叔公姑且不论,那位玄藏先生和妳的家人……相处良好对吧?」



「嗯,但可能因为顾及体面,表面上并不亲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赏识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布由说,甚八的母亲是村里的女人。那么应该可以视为玄藏与村人之间有着深厚的信赖关系。益田认为要加入共同体,缔结婚姻关系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体的内部还留有主从关系——即使表面上已经消失——那么玄藏等于是选择离开中心,成为构成分子的一部分。



「令叔公后来呢?」



如果惨剧的火苗——祸乱,是从外部被带入共同体内部,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



「叔公……在那种状况下。他一年还是会回来个一两次。每次回来,好像都会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实上每次叔公回来,都会在村子里引发骚动。可是……」



「可是?」



「尽管嘴上说断绝关系了、没有关系了,但是每次叔公回来,家人都不会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说他很令人伤脑筋,感觉却也不是多讨厌他。在我来看,叔公给我的印象就是会为我带来礼物的、吵吵闹闹的人而已。」



「哦……」



总觉得很悠闲。



「那么……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这……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家祖父说,叔公是个投机分子。」



「投机分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在说叔公想要创办一些不太正经的事业,藉此大捞一笔吧。」



「原来如此……」



那种人都市里比比皆是。



世上梦想发财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评语真确,那么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么特殊的人。他只是无法融入山村而已,这种人在都市里多不胜数。



不,近代以后,经济制度和身分制度改变,唯有梦想,是任何阶级、任何地区的人都被允许的。那么贫穷的农村地方里,胸怀野望或大志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许只是因为太多,反倒显得不醒目罢了。



这么一想,把布由的叔公当成搅乱村落秩序的罪魁祸首,或许太武断了。不管怎么样,如果他这个人只是有点投机,也不致于成为引发空前绝后大屠杀契机。他会如此引人侧目,只能证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稳。



「村子十分和平。」



布由真的这么说了。



「……当时发生了日华事变等等,世局不安,但山里十分和平。我当时才十四、五岁,完全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只觉得每天都过得好愉快……」



然而,然而到底为什么……?



益田感觉到心跳加速了。



「尾国先生初次拜访村子……对,我记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他来贩卖家庭药品?」



「不。呃,怎么说,村里的人很贫穷,没办法每一户都购买一箱药,但是还是需要常备药,所以玄藏叔叔会去以前当学徒的富山药局拿药。叔叔自己也会调合药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够吧。每年两次,春季与秋季的时候,药商会过来拜访。」



「哦,来批发药品是吗?」



「根据我的记忆所及,原本都是一个固定来访的熟悉药商……对,好像是一个老爷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从那年秋天开始,换成了尾国先生……」



「哦,那么尾国一开始是去玄藏先生那里……?」



「是的。那个时候……对,那个时候,有个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来。警察先生只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对,尾国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里来。」



「警察啊……」



益田在记事本中写下来。



「咦?那么有驻在所吗?」



「有的。不过只有一年。」



「那么……」



在警官离开之后,惨剧才发生吗?



「一开始……好像是尾国先生来到村子的时候,对家兄无礼还是怎么样,被玄藏叔叔带到本家来道歉。我记得他不断地鞠躬行礼。家兄起初脸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国先生为人的关系,之后两人很快就相谈融洽了……」



不是为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