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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伊甸园的孤独(1 / 2)



『搞不好你啊,想当小说家?』



曾经有个国小同班同学半认真、半取笑地这么问我。我就是每天都沉迷写小说沉迷到这种地步。无论是留在教室里的下课时间,还是回到家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坐下来面对稿纸。



我觉得应该很少有国小学生,会把每个月不多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文具和稿纸上。在那个网路科技还只是痴人说梦的时代,小孩子都沉迷于漫画与电视节目之中。



『你啊,就是因为老是写这种东西,才会交不到朋友。』



坐我旁边的男生探头过来,看着我桌上散乱的稿纸这么说。虽然他的口气带有相当比例的嘲笑,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不用搞太多烦人的社交活动,也就可以把时间省下来写更多小说。尽管当时我并未想得这么明确,但的确怀着类似的想法动着铅笔。只要不去理会那些捉弄我的家伙,他们很快就不再理我。而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创作的故事,远比已经存在于市面上的漫画或电视节目更让我觉得有趣。只要自己创造故事,自然和无法接受的论点或看不顺眼的情节无缘。因为只要自己去想出这一切就好。



当时我还没有希望让人阅读自己作品的想法。读者就是我自己,我不断写下只给自己看的故事。光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度过了充实的时光。国小六年级的生日,我央求双亲帮我买大量的笔记本与铅笔。双亲虽然担心我只顾着写小说而不交朋友、完全不和人一起玩,却也期待我将来或许当得上小说家,因此买了笔记本和铅笔给我。这样一来,我更加沉迷于写小说。



我透过动着铅笔产生出文字。五十音每个人都在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只要把五十音照我心目中的方式组合,就会有非常特别的故事从中出现。



这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快感。



甚至让我觉得,那些不懂的人真可怜。



即使升上国中、高中,我仍然继续这样的生活。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都在笔记本上写着小说。这样的举动立刻引来周遭注目,让我比国小时受到更加露骨的捉弄与疏远。记得他们总是说我太过阴沉。



然后,大家帮我取了个绰号叫做「小说笨蛋」。



对于这个出自轻蔑与讽刺的绰号,我却觉得自豪。



反正,关于我作品的评价,等长大以后再听就够了。



啊啊,真希望可以这辈子只要写小说就好。



连上学都嫌麻烦的我,满心都是这样的愿望。



……结果,这个梦想从某一天起,以恶梦的形式成为现实。



如果别人会拿「我」来大做文章——



相信故事一定是从那里开始。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为了突显台上人物的强光中,不但觉得全身仿佛要被光的波浪烧焦,同时还有种像是溺水的呼吸困难感。强光之海让我同时置身于地狱业火和海底的窒息中。过去只要撑过这种痛苦,挺起胸膛,等着我的就是赞赏与荣耀。像现在「伊香亚纪」就受到极其热烈的掌声迎接,正要领奖。



随着相机闪光灯瞄准目标,全场笼罩在更加手忙脚乱的气氛中。在司仪的介绍下,她以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一边鞠躬一边登场,现场立刻响起令人无从想像何时才会平息的掌声。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已经不会痛的耳膜,只有在这个时候震动了。



虽然我早就站在颁奖台旁边,但没有一个人看我。我在强光带来的痛苦中,等着她一边过度地点头哈腰一边走来。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灯光照穿,又或者是被强光吞没。即使举起手掌让光线透过,仍然看不到一丝一毫沸腾的血流,但我仍然待在这里。



一名中年女性穿着显然穿不惯的正式套装,来到强光漩涡的正中央。她站到颁奖台旁边空出来的地方,朝台下深深一鞠躬,我也学着她行礼。众人瞩目的视线与光线丝毫碰不到我,只照出站在我另一头的中年女性。



一个梦想似的地方,有着比梦想更不具体的我。我连站在台上的感觉都没有,朝颁奖台看去,仿佛想燃起心中不完全燃烧的感慨。颁奖用的奖杯早已备妥,之后只剩下致词,然后接过奖杯而已。



颁奖台的工作人员准备好麦克风,把地方让给中年女性。中年女性最后又回头一次,以恳求般的眼神望向自己走出来的后台。那里没有她想找的人。要找的人明明在她眼前,她却没有注意到。



接着,中年女性站到颁奖台前。



在这个梦想汇集的地方,她就像连给我的赞美都要夺走似的,接受这一切。



她显得有点别扭,充满了抓住荣耀的喜悦。



叫做「伊香亚纪」的「我」。



做为小说家的名字,以及现在待在这里的我。



许许多多的人,毫不犹豫地祝福这两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我装模作样地深深吸进一口过剩的热气,正视前方。



然后,先对「飘在空中」的笔记型电脑点点头,再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



接着……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



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有点腻了,于是决定下到地上。平常我会自然而然飘上空中,但只要怀着行走的意识下去,莫名地便能踏到地面上。这种生活型态相当方便。只是话说回来,要说现在的我算不算是在「活着」的范畴内,却又挺难说的。毕竟,尽管我不确定,但我大概是死了。



无法让人看到,也无法摸到人或被人摸到,自由地飘在空中五年左右都不睡觉,而且不吃不喝,生活却不会出现问题——这世上似乎不存在这样的疾病或症状,所以说穿了我大概是所谓的幽灵。



横躺在品味很差的日本车开过的道路上空,我就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缩起身体,敲着同样处在幽灵状态的笔记型电脑键盘,这是我死后每天都要做的事。那天能穿着自己中意的紫色浴衣死去,也许算是一种幸运,因为死后我仍保持这样的打扮。虽然我被车撞得很惨,但浴衣并未破损,我身上也没有哪个部位缺损,让我不时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把肇配型电脑留在空中,自己站在道路正中央。横向的道路号志看来正好换成绿灯,像丸子一样串在一起的车辆慢吞吞地动起来。然而,这些车子看在我眼里实在可恨到了极点,因为不管是哪一辆车,都老实不客气地穿过我的身体。



五花八门的汽车穿透我,每个驾驶都不看我一眼。是因为我死了才没事,如果我还活着,真不知道得要秀出几次凄惨的死状。我愤而朝开过的车辆与驾驶使出金勾臂。



「喝呀!哼!」



我随口呼喝几声。要是不定期喊一喊,我怕我会忘记该怎么出声。虽然就算我发出声音,也不曾有人听见我说话,即使如此,若是变得更接近死人,还是让人很不舒服。我相信自己还有一部分活着,就是怀着这种信念过日子。



车子一辆辆开过,也让我越来越腻,于是在道路上坐下来。我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屁股没有碰到地面的感觉,甚至连触摸自己身体的感觉都丧失了。



我甚至不太相信身体是否好好接在一起,毕竟我曾经被车子撞得很惨。是有人帮我整理过死后的外观吗?是天神还是天使?



很不巧,别说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灵,我连跟我有同样遭遇的幽灵都不曾碰过。在这条路上待个五年,自然碰过很多次车祸死亡的场面,但被压死的驾驶或变成幽灵留在原地的小孩,对我打招呼说「你好」的情形始终未曾发生。彻底撞毁的汽车经过处理之后,唯一剩下的是车祸的痕迹。



只有某人失去重要对象的证据,在现实世界深深抓出痕迹。



「可恶,我到底是变成怎么样?」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还可以听到很多低俗的吆喝声。然而,只要静静接受这些声响,就能够陷入一种耳垂被震得晃动的错觉,让我觉得有东西碰到我。死人像这样寻求活着的感觉,是不是有点滑稽?



头上传来声响,是一种简短、幼稚的电子音效。那是笔记型电脑预设的电子邮件收件音效。我并未漏听这个声音,抬起头来,接着立刻站起,蹬地飞向飘在空中的电脑。这个声响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别人」。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是为我发出的。



最极致的音乐连两秒钟都不到,让我一想到就想哭。



只对小说有兴趣的小说笨蛋——我以这种方式活到这个岁数。



或许是这种作风的结果,又或者是奖赏,把我留在这个世上。



我不时会想到这样的念头。



从我不得不用蒙面作家的方式活动,已经过了五年的时间。



从不再睡觉以来、从不再吃饭以来、从不再眨眼以来,简单说,就是从失去一切生理现象以来,这五年,我就这么在道路上空安居乐业。



我发生车祸是在有点冷的四月深夜。我去出版社找责任编辑开会,事情发生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发着呆,等几乎没什么车经过的路口红绿灯从红灯转为绿灯。



我看到樱花花瓣飘到地上黏住不动,想说怎么没人来清扫,接着等我回过神来,有辆汽车正朝人行道冲过来。虽然不是大型车,却也不是轻型车,我根本无从闪避,而且连发生什么事都还掌握不了,就被撞成一团肉泥。我整个人在汽车与人行道的柱子之间被压扁。无论是被撞之前还是被撞之后,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就像是看着默剧中登场的人物,毫无预兆地在一声轰然巨响中被撞开。就只是身体被一种缺乏临场感与深度的冲击推开,然后连柱子都一同飞起,让我的身体一口气变得不成原形,最后弄得几乎要变成绞肉的状态才总算停下来。这时即使想呼吸,全身仍动弹不得,我才刚开始觉得胸口气闷,马上转变成现在这种幽灵状态。也就是说,我客观地看着自己的死亡。



能省略临死之际的痛苦,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不不不,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总之,我就这么简单,而且运气很差地死了。



虽然车子的引擎盖严重扭曲变形,但驾驶似乎没事。司机似乎撞到头,按住额头从驾驶座上冲出来,然后看到我变得比破抹布还破烂的惨状,因而发出尖叫。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脸上不像有化妆,黑眼圈很深。



接着也不知道这女子在想什么,竟然露出一脸母夜叉似的表情捡起我。她把我要断不断的部位全部拾起,把这些「我」收进车上并未受损的后座。这时我看出她想做什么了,她是想跑,也就是所谓的肇事逃逸。啊,可是她收走了尸体,所以不是撞了就跑c



我从上空看着这样的景象,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自己飘在空中。也许是因为写太多第三人称的小说所带来的影响,这种用天神的视角观看现场的感觉,并未让我觉得不对劲。虽然我也不知道要领,但还是下到道路上,出声想制止她。我毫不思索地说:『把我还给我!』又不是百鬼丸(注:出白手塚治虫的漫画《多罗罗》。故事中,百鬼丸的身体被父亲分成四十八份献给魔神,所以他为了夺回自己的身体而踏上冒险之旅。)。不过,年轻女子似乎听不见我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就这么潇洒地坐上车头变形的车逃离现场。『等一下,至少别忘记浴衣!』我很中意这件浴衣,所以喊得很拼命。



虽然我很自然地浮到空中试图要追上那辆车,但毕竟车子的速度快多了,我很快就跟丢。明明呼吸没有变得紊乱,我却像是快要喘不过气,因此放弃了。



之后,我才震惊地喊说:『哇!我飘在空中!』



未免发现得太晚了吧——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听到当时十二岁的儿子吐嘈的声音。我就像凋谢的花朵一样,缓缓落到地上。



『我是怎么了?』



我搔了搔没有知觉的脸颊。



等我承认自己是死后世界的人,已经过了三天左右的时间。



这辈子里,我从来不曾像这三天这样,对这么多事情死心、绝望。



……不过,先不说这个。



于是,我的第二人生就这么开始……了吗?我带在身上跟我一起被撞碎的白色笔记型电脑,在我死后也继续担任我的搭档而持续运作。没错,为了让我能够写小说、寄出去。



虽然我再也摸不到任何人,但莫名地就是可以碰触笔记型电脑的键盘。这是过往写作经验带来的好处?不不不,如果真是这样,应该也要让我可以摸到家人吧?虽然我很想这样抱怨,但天神容许我这个小说笨蛋在死后仍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写出故事,简直像在体现「笨蛋死了也不会学乖」这句俗话。



笔记型电脑附有收发电子邮件的功能,可说是应有尽有。有了这个,我便能够和责任编辑与家人联络。这也幸运地——或者应该说是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让蒙面作家「伊香亚纪」得以继续活动。



该怎么说呢,都怪那女子把撞成一团肉泥的尸体载走,让我似乎被当成失踪人口处理,而非当成车祸死亡。死后三天,我掌握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后,对这样的事实大为烦恼,不知道该寄出什么样的邮件才好。



我该告诉家人说我死了吗?应该告诉他们肇事逃逸者和车辆的特征吗?这样又会改变或结束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脑袋错乱,总之,我开启新的Word文件,挣扎良久,最后在深夜得出结论:我决定当作自己失踪,继续进行创作活动。



比起死掉的人寄来的稿子,把失踪后不再公开现身的作家写好的作品慢慢拿出来发表,这样的说法应该比较像话,也比较能让人接受。所以,我心中的天秤便倒向这个结论。



我决定,如果撞死我的女子遭到警察逮捕,让警方找到我的尸体,我就要果决地从阳间抽身。不,其实我早已做出不久的将来会是这样的预测,所以我了无牵挂,只当作是死不认输,就这么写起小说。我心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足足三天没写小说,因而像要补回进度似的,宛如面对最后的晚餐,敲打起键盘。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五年后,我仍在敲着键盘。那女人是不是已经不年轻了呢?我的尸体应该也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儿子今年就要满十七岁。



由于我的小说卖得比我生前时更好,有很多人提出想要访谈或在其他媒体上做改编的企画。开始有在媒体曝光的需求后,增加了我伤脑筋的次数,但每次我都以坚持拒绝的方式撑过去。这些事固然烦人,却也会大大增加喜悦。



成年的我,强烈寻求着受人肯定自己作品的喜悦。



一旦食髓知味,就会欲罢不能。



我飘着的空中四周有点散乱,因为编辑开会后在原稿上注记了大量的修正事项,而这些稿子就一张张飘散在空中。我没有心思去收拾这些早就用完的稿子,放任它们飘在那儿。从空中飘落的原稿其实挺诗情画意的,在蓝天的背景衬托下更显得庄严神秘。



我将丢在空中不管的笔记型电脑一把拉过来,感觉像去拿飘在宇宙空间中的物体。我和笔记型电脑都没有实体,属于行星定律的重力法则对我们并不管用。



我唯一剩下的确切事物,只有小说。



最近儿子也不再寄邮件来。我觉得,今年要满十七岁的儿子,已经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见家人一面的古怪母亲。老公传讯息给我的频率也正逐渐减少,是有了新的女人吗?我没有勇气弄清楚。至于我自己,因为不知道该跟家人说什么才好,所以不太好意思寄邮件给他们。



现在收到的邮件,寄件人是责任编辑。责任编辑寄来的是看过我上个周末送去的新刊原稿之后的感想,以及注记了修正处的笔记。由于我坚持拒绝用电话沟通或当面讨论,从五年前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联络;需要作者校正稿子时,也是请责任编辑把指正处写在邮件上寄给我。



「呜~这次好像也很多。」



我和这位责任编辑已经来往很久。从我出道以来,在这家出版社一直是由这个人担任我的责任编辑。我们已经很熟,因而这件里的语气也就不太拘谨。



现在,这位编辑是我唯一会定期交流的对象,所以更是可贵……我也变软弱啦。亏我小时候即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放在心上。当时的我只要能写小说就觉得幸福,也曾经许下这样的愿望。现在这个梦想明明实现了,我却觉得有点落寞。



『喜讯!』



「嗯?」



邮件最后空一行,接着是这几个字,于是我滚动滑鼠滚轮把画面往下拉。因为漫不经心,也没什么心理准备。



虽然编辑这么说,但我心想多半又是哪部作品确定要多媒体化吧。



『老师去年出版的《孤独的伊甸园》得到您最想要的○○奖!』



「……什么?」



我不禁破音,继续往下卷动画面。



『成功啦!梦想终于实现了!』



那是我和责任编辑曾彻夜聊起的一场漫无边际的美梦。



累计销售量要突破一亿本,



在全世界(含南极)推出翻译版!



得到某某奖!干脆横扫所有奖项!



不负责任吹起的梦想气球大声爆开。



『所以我想跟老师商量,你要不要在颁奖典礼露个脸?我们这么久没见面,我也想见见伊香小姐!』



责任编辑的祝贺讯息轻快地在液晶荧幕上跃动,我的心情却像被拿来当踏脚台似地不断往下沉。我像被人击倒,身体摊开成大字形飘在空中。



「……不会吧?」



又出现打扰我平静生活的事物。



我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幻影撞到。



「这不是真的吧……」



如果梦想就只是梦想该有多好?



不要把确切的东西交给若有若无的我啊。



即使太阳西下、夜幕低垂,我还是静不下心。昂扬的心情与动摇相互较劲,唰唰作响。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这锅子的材质当然是头盖骨。在脑子里搅动的感情核心,就是唰唰声的来源。



夜晚道路上的汽车车灯,不时照亮我的全身,让我产生被贯穿眼睑的光照得眼球隐隐作痛的错觉。但实际上,我的眼睑与眼球都丝毫不动。死者的视线不会受到光线牵动。



我忽然想起以前有部僵尸泛滥的小说里,提到可以用是否眨眼来分辨是人类还是僵尸。如果真是这样,那大概表示我是透明的僵尸吧。



笔记型电脑、原稿,还有我。这三者围成一个圈,在空中飘荡。要在没有支点的无重力情况下把身体往旁倒,一开始还很不习惯,但现在横躺已经成为我最能安息的姿势之一。说是安息,但这个身体并没有疲劳的感觉。如果有,也只有心灵的疲惫。似乎是白天收到的那封邮件内容太过震撼,让我直到现在还振作不起来。



我睁开眼睛。大楼的强光与夜色抗战,从正面照过来。和我处在同样水平高度的窗边,可以看到有个上班族边抽烟边低头看着道路。当然,这个人不会注意到我。



「颁奖典礼……就算出席,大概只会发生一样的情形吧。」



没有一个人会将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只会弄成无故缺席,惹来各方挞伐。我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出这样的光景。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应付对谈与访问的邀约一样,坚持拒晖出席。没什么嘛,就和平常一样。自从我死了以后,一直是这么做……



但是,这次实在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划分清楚,因为好不容易有人给予我这么大的肯定。我想回应这样的肯定,也想和责任编辑分享这份喜悦。心中强烈萌生这样的念头,让我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颁奖典礼,将大大左右我极度不稳定的将来——这个在我死后五年中碰到的最大事件,就是有着足以让我产生这种确信的存在感。



是否参加这个颁奖典礼,并不只是问我要不要出席这么简单,更是在问现在的我为了什么写小说。



如果这种时候回答是为了名利,那么我将不再美好,至少周遭的人不会觉得我高尚。因为追求名利的,就是周遭这些人。人们面对和自己视野高度相同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觉得对方比较高一尚。



我是在追求名利吗?至少金钱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完全是无用的长物。版税是汇到老公的户头,所以我连自己赚了多少钱都没概念。对于金钱这回事,我之前就已得出结论,只要能让老公和儿子生活过得不虞匮乏就好。



那么,就算不完全是想追求名声,我对于别人给予的肯定,又觉得有多少价值?既然我会为了得奖而欢喜、挣扎,应该不能说这些对我没有价值。人实在没有办法彻底做到像岸边露伴一样(注: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的角色,是一位人气漫画家,个性极为强硬且任性,为了追求作品的真实性,丝毫不顾虑创作活动对其他人所造成的伤害。),纯粹只为了提供有趣的创作而活。毕竟我已经不当小孩子了。



身为小说笨蛋的我,已经不在我心中,只存在回忆里。在把出版著作当成职业时,我已经失去纯粹的创作喜悦与乐趣。是否觉得作品有趣的决定者不只是自己,还扩大到包含周遭人。这可以说是我的野心变大了,但如果说得好听点,也可以说是找出了能和别人共有的意义。共有并不是单向的。平常由我提供娱乐,有人乐意接受我提供的娱乐;这次则是周遭想颁奖给我,让我高兴。



这是最极致的肯定。



既然这样的肯定来到手边,那么即使明知抓不住,还是会想伸出手。



……这是对不认命的我所设的陷阱。



多半是有某种东西想吸引我伸出手去,然后在颁奖典礼上嘲笑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吧。



是掌管这世界生死的某种伟大事物。



也是让人得以长命百岁的长寿妙药——「梦想」



「…………………………」



若是我得奖,儿子会为我高兴吗?在儿子还读国小的时候,我曾怀着这样的念头写小说。不过到了现在,假设我已经被塞进「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就算听到我得奖的消息,或许儿子也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如果告昕老公,虽然不确定他是出于形式还是真心诚意,但肯定会回我一封祝贺的邮件。只是我有兴趣的是不确定的部分,是跟我感情不好且关系疏远的儿子。



生前儿子就曾说我这个忽视家庭关系的母亲是「小说笨蛋」。不知道他是听过我学生时代的绰号,还是纯粹出于偶然这么说。幻听撼动我的脑子。一种像是思乡病的症状侵袭我。我想更新自己与儿子的记忆。由于从他十二岁以后,我就得不到任何有关家人的新资讯,让我对此十分饥渴。这种饥渴强制我的手脚做出行动。



我脱离原先的圈子,游到笔记型电脑前,将白色电脑一把抓过来,点选桌面上的邮件软体捷径。附带一提,这部电脑虽然有收发邮件与文书处理功能,但其他的所有功能都无法使用;尽管装了光碟机,但这世上没有任何我抓得起的光碟存在,所以一点用也没有。



我点选联络人名单中儿子的名字。这是寄到手机帐号,所以要是他更换手机,我就会失去和他联络的方法,说不定也就能死了这条心。



我既希望他已换手机,又不希望他换,就怀着这种矛盾的愿望,手指摸上键盘。



『听说啊,我得奖了,是○○奖。这次会有颁奖典礼哦。』



写内文花了十秒。



按下寄出键则花了五分钟以上。



颤抖的手指像是恨不得一把捏碎似地紧抓住滑鼠。我从过去的经验抽出我要的触感,用想像编织出肌肉僵硬的感觉。好了啦,这种时候哪需要什么临场感。



我撇开目光,动了动食指。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是动了手指还是按了按键。这样就好。我连邮件是否寄出都不确定,便操作滑鼠从荧幕上关掉邮件软体,接着立刻离开电脑前,回去当浮空幽灵圈子当中的一部分。



之后我一直装睡,拼命让意识背向电脑,同时却侧耳倾听,一整夜等着电脑奏出只有两秒钟的最棒音乐。



即使太阳升起,我仍然闭上眼睛,不认命地赶开黎明。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