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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伊甸园的孤独(2 / 2)




身为幽灵的日子已刷新为五年两个月,我比谁都更早来到颁奖典礼会场所在的饭店。幽灵不会感受到重力也不需要睡眠,自然没有早起的概念,即使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的早晨也不会打呵欠,说来还真有点落寞。



「不过……」



自从收到通知以来,我一直为了两个月后的事情忽喜忽忧,但其实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保证我能继续存在到那个时候。大概是五年来的幽灵生活,让我完全往乐天的方向思考。



『今天就是颁奖典礼了,真值得庆祝(笑)!』



我来到饭店旁边,在空中暂时停住,发了封声援的邮件到责任编辑的手机。我上个月寄出回信给编辑说:『我要辞退出席颁奖典礼。』反正,就算我说要去也只会白费工夫,不能给责任编辑和其他人添麻烦。



所以,在颁奖台上领奖的,只有跟我同时得奖的另一个人。她是我的朋友,也是跟我同期出道的作家,所以我既觉得可喜可贺,又觉得火大。因此我也来到饭店前,这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即使不是直接颁奖给我,但终究是得到赞美,谁会不想来到现场呢?毕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我将来能得到别的奖,何况连我自己的存在都若有若无。



不过,我还真是变得很肤浅呢。哈哈哈……以上占了我动机的一半。



其实,我是想知道家人是否会出现在颁奖典礼会场。即使我是个小说笨蛋,我一样有家人,也很重视家人,我自然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过,只要一想到不知他们肯不肯把我这个已有五年以上没见面的母亲算作家人,我就有点不安。果然当初还是应该立刻告诉他们我死掉的事吗?



如果我当初死亡变成幽灵后,立刻把这般现状告诉家人,也许就能实现一种「像是」一起生活的情形。但我的存在若有若无,也不知道何时会消失,所以我选择和家人保持距离;又因为怕会太想念他们,还避免去观察或干涉他们的生活。



事到如今,我对此感到后悔,但已经太迟了。



相信一定是因为当时刚失去身体的我,远比现在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说笨蛋」。



我绕到雄伟的入口前面下到地上。这时我被计程车撞到,但驾驶和后座的老爷爷似乎都没事,连头也不回。好,今天我也完全透明。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声「欢迎光临」,我直接进入饭店。自动门没有反应,但我穿过自动门,门后等着我的是冷清的大厅。大厅里到处都放着椅子,椅子上罩着质感很差的粉红色椅套;地板则是大理石,四处耸立的柱子似乎也是同样材质。只有电梯旁边的液晶荧幕频频发光,持续播放介绍这家饭店的节目,但没有人会看,那只是自我满足的行为,所以这个液晶荧幕做的事情跟从前的我也没有多少差别。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我对这类人工物比对人类更感到亲近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多。



我坐在粉红色的椅子上,面向液晶荧幕。节目里,主持人介绍说是总经理的那位大婶,没完没了地在炫耀这家饭店,有够无聊。虽说这是介绍,不是在提供娱乐,但明明有别种说法更引人入胜……虽然也没有多少差别吧。不对,还是有差。我可以创作故事,但液晶荧幕不行。这让我感谢起自己生前的出身,庆幸自己是个人类。



颁奖典礼的会场位于饭店的地下二楼,距离典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关于时间的概念就只剩下截稿日,所以被迫等待让我很痛苦。



「姑且不论精神面,至少生活本身完全是个小说笨蛋啊。」



我除了笔记型电脑以外根本没有朋友,今天我也把它抱在腋下带来。话说回来,幽灵又没有电可用,真亏它可以一直为我运作到现在。今天我为自己的写稿工作放一天假,所以本来是想让这台笔记型电脑飘在空中好好休息,但这样又让我很担心。我担心一旦没留在手边,它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消失。



担心有一天,它会像做梦一样消失。



「……我很感谢你呢。」



我摸了摸笔记型电脑的外壳。在我多少还跟儿子有交流的时候,有一天我用来写作的桌上型电脑故障,找儿子商量要买新的,他就推荐我这台笔记型电脑。对机械不熟的我,毫不犹豫也没做任何评估就决定买下它。如今没有人跟我一起当幽灵,只有它可以让我和其他人交流,真是还好买了它。



我由衷觉得放心。虽然担心它会不会故障,但我愿意相信它是幽灵所以不会故障。要不是有它陪我一起当幽灵,这五年来我到底该做什么才好?也许会沦落到偷窥别人的私生活。虽然我一瞬间觉得这样好像也很有意思,但这是没有建设性的行为。我已经告别只让自己一个人开心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讨论这种行为的功过,但我变成熟以后有了这个想法——



如果不生产出一些东西,就没有理由待在这个星球。



即使是幽灵也不例外。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愿死后仍然不失贪婪的人类有福。



连打瞌睡都没办法,让我觉得这段等待时间很漫长。



老太婆的饭店介绍已经重复了十五次。



我想到干脆溜进有人看电视的客房来消磨时间。



有个从外面回来的外籍房客走到我身上坐下,所以我跑掉,飘到大厅天花板的高度。天花板角落结了蜘蛛网,让我对蜘蛛的生命力与不挑地方住的态度觉得惊叹。



我对自己在这种模样下摊开四肢的举动,也越来越不在意了。



不只是今天,我觉得自己早在五年前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到头来,我还是在担心下一本小说的题材,以及最新作能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会场上亮起灯,人们聚集过来,一片万头钻动,到处都有人跑来跑去进行颁奖典礼的准备工作。我从上空看着这些人,对他们一一表达感谢。致谢到一半,我看到里面慢慢出现认识的脸孔,他们是我以前在出道时的颁奖典礼上见过面的作家前辈。



另外还有跟我同期的朋友。我跑去闹说「你来干嘛」,但他当然视而不见;我还拿笔记型电脑敲下去,却只干脆地穿透过去,反而弄得自己往前一跌,差点就透进地板里,果然不行啊。朋友比以前苍老了些,我则从五年前起容貌就没有任何改变,连头发也没变长。我夸耀着自己的胜利,但明明赢了却觉得很空虚。



我站在热闹的会场正中央,人们在身旁来来往往地交错,又纷纷往左右离开,感觉像站在城市的路口。这些人当中,有一位几年前回归文坛的作家。他写文章时明明会经过深思熟虑,或者该说文笔细腻,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粗暴又马虎。我曾有一次在作家的聚餐上和他喝过酒。听说他现在在当哪个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但他那样的人能当得好吗?也不想想他还说过「新进作家和比我畅销的作家,都给我变得比我老啊」。



『这样我就不用嫉妒了。』他喝醉后是这么说的。这个人真的很古怪。



由于会场准备了专供作家使用的休息室,很多人都离开舞台去休息室。我没有心思偷看休息室,一直待在会场,因为如果老公和儿子会来,那么除了这个会场以外,他们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蹲下来把笔记型电脑开机,检查是否收到邮件,结果见到责任编辑的回信,上面写说「颁奖典礼由我去」。我心想原来编辑要来,目光在会场上扫动,但没有看到编辑,也许是去作家用的休息室了。还有,我本来指望儿子会回信,但没有收到。



我飘上空中,放开笔记型电脑,飘在从颁奖台直直望出去的地方,让观众看看我的英姿。



「是的,我……」



我站上舞台。要说我擅自上台也有点说不通,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我。



我站在梦想的舞台上,置身在强光中……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要让家人、让儿子看到我的模样。



但家人始终不现身。



准备工作结束,时间到了,简单的致词开始。



接着……



回想全部结束。



……回到颁奖台上的「接着」。



抢先一步上台的我被强光照得六神无主。



就在一同得奖者开始致词的瞬间——



「全裸」的我踏前一步。



我不冷也不热。虽然我感到羞耻,但现场并不吵闹,也没有引发交头接耳的声浪。



我明明没穿衣服!



……没错,我是全裸来到这个会场!



怎么样!



「…………………………」



我从以前就喜欢莫非定律。常常在某些情况下,一旦不希望某某情形发生,偏偏就是会发生。例如,玩桌上游戏不希望骰子掷到—的时候,偏偏会掷出1。我的运气从以前就是这样,每当被逼到无路可退时,运势便会照着我心目中预想的情形运作。这次我也相信这条规则,以全裸登场。



我大声呼喊,全身张开成大字形,占据了等待得奖者致词而鸦雀无声的会场。



但没有一个人的五感对我的模样或呼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把目光集中在战战兢兢开始致词的共同得奖者身上,脖子连转都不转。我心想可恶,站到了颁奖台的正前方。



我早已为这一天准备好致词的讲稿。



「「今天有幸能够得到这个奖,真的非常感谢各位的肯定。」」



我让自己的声音和共同得奖者的致词重叠在一起。由于是开口第一句话,让我猜到对方的说法,而且一字不差。现场涌起掌声,爆出的声响从我身上穿透过去,传到共同得奖者身上。这时我双手叉腰,哼哼笑了几声。不坏。这种笼罩在掌声与喝采当中的感觉实在很不错,感觉就像朝会时站在司令台上的校长。



责任编辑,你在看吗?看看实现梦想而全裸的我!目击我裸奔!



掌声如潮水般退去,得奖者看准时机,正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她要说的内容我大致上都料得到,但接下来我要开始我自己的致词。



就算只盖过我自己的耳朵也没关系,为了盖过得奖者的致词,我从丹田发力呼喊:



「今天我是来发表新作的!虽然短了一点!」



好,完全听不见另一位得奖者的致词,我的嘴赢过麦克风啦。



「书名是!伊甸园的孤独!」



这只是把得奖作品的书名倒过来而已。不过我想这样的书名,应该挺适合现在的我。我孤伶伶的,而且脱光衣服。虽然后半是我自愿的。



背后的共同得奖者哇哇叫得越来越吵,所以我为了盖过她说话的声音,用很快的速度念起「小说」。从这里开始的短篇,是一个小说家的故事。



故事描述一个孤独的人得到了不起的奖项,处在幸福绝顶的状态,却苦恼着无法完全接受这个现实的那种窝囊心情。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



我的喉咙与嘴唇,述说出我这两个月的生活。不用吸进空气也能继续存在的我,相信即使到了太空也将与窒息无缘。要我说多少话都行,完全不需要换气。持续述说的行为,就与不断往海底下沉相同。



言语滚滚流转而出。空空荡荡的我,是从哪里挤出小说呢?连大脑也没有的我,到底是怎么感知到这个世界?这没有道理、说不通,但这世上多得是让人搞不懂的事情。就算不再当人,我还是解不开任何一个人类的奥秘。



所以,无所谓。所以我才会这样全裸跑来。我待在充满神秘的地球,说不定也可能因为神秘的奇迹或梦想的力量之类的因素,让会场上的某人感知到我。



我不知道未知会带来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所以我才能赌,才能把一切都赌上。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



我喜欢小说,喜欢写小说,也喜欢让人读我的小说。我是一种能从用言语描绘出世界轮廓的行为中得到无与伦比快感的变态。虽然打从我裸奔的那一刻就几乎完全是变态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纵使说我有恋小说癖也没关系。



所以,一旦有人要我在这种场合发表意见,我只会想到念小说这样的构想。我是个只能透过小说来描述自己的女人,因此还被家人骂「小说笨蛋」。我无药可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无法得救,变成像是这样的幽灵。说不定只要我继续写小说,就没有办法成佛。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



当我和小说无缘,就是我死亡的时候——过去的我不懂得谨言慎行,曾经无谋地发下这样的誓言。



现在,我之所以身为幽灵,是否就是要履行这个誓言,才会拼命留在阳间不肯走?



如果真是这样,我:



「……啊。」



我的小说朗读中断了,就像黑色的话语逆流回来盖住喉咙。唯一能够让我对抗小说瘾的,就只有「家人」。家人让我找回失去的呼吸。我呼吸困难,像是顺利下沉到海底遭受溺水的苦难。血咕噜咕噜灌进耳朵的幻听,让我觉得像是和我一同得奖者的致词所造成。



我的儿子,推开颁奖典礼会场的门现身了。他整个人贴在距离颁奖台很遥远的入口门上,偷偷摸摸地走进来。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我那年满十七岁的儿子。



儿子仿佛怕被人发现似地弯着腰,抬头看着台上。他似乎觉得太过耀眼,还用手掌遮挡灯光。他抬起的脸孔和我老公很像。



我朝身高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儿子伸出手。我的身体有点不方便,会想保持人类的形体,所以不会拉长到超越人体常识的程度。我差点忍不住从台上跳下去,但注意到儿子的视线钉在颁奖台上,让我当场僵硬。即使我靠近到他眼前,儿子还是无法注意到我。他不会注意到我,但是——



只要站在这里,儿子就可以看到我。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



我继续发表小说。要是儿子听见,他从中间听起多半也听不懂吧。如果真是这样,要我念几次都行。只要家人愿意叫我念,要我念几次都行。



因为我有无限的时间与呼吸。



由于我比手画脚,让我和灯光之间的角度跟着改变。光强烈地照亮我头顶,让我眯起眼睛。我觉得把我带来这里的梦想,就蕴藏在这光芒中。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



复杂的思绪将心情搅和得有如泥沼一般。其实,我从来不曾写过这种第一人称的小说。就算我有意思要诉说,但我无法保证也无从预测别人听了以后会有什么感想。



但死者仍然继续游说,将死者小说送到阳间,持续活下去。



不是为了被汽车撞死的「我」——



而是为了让「伊香亚纪」在别人心中活下去。



典礼上还颁发了奖杯,颁奖典礼本身很快就结束。



现在会场内就像在举办尾牙一样,众人谈笑得十分愉快。和我一同得奖的作家把奖杯交给责任编辑,捧着不知是谁送的花束,到处和人打招呼。



我也从会场离开,飘上空中,像在等待热潮退去似地陶醉在余韵中。



我办到了,跑完了全程。我笼罩在这样的感觉中,连心情都飞上天。在儿子出现的会场上,进行一场盛大的演讲,发表彻头彻尾的新作。我在这个大舞台上,创作出一篇不能对任何人发表的小说。



这已经足以让我的心情比捧着奖杯还要高昂。



到头来,我的兴趣还是会归结到「小说笨蛋」这种型态上。



过去对于创作的渴望,半吊子地、适度地复苏。



写小说真是令人无法抗拒。



这无声无息的故事,正适合由幽灵来游说。



陶醉。



我任由丧失已久的情感在胸中奔腾,下到会场上。全裸的我一手捧着笔记型电脑,在会场内飞奔,赶往儿子身边。



儿子站在会场内的桌子旁边,看着远处的一名女子。



「喂喂,好歹为老妈的小说感动一下……不过,大概是不可能吧?」毕竟他看不见我,所以只有我自己在感动是吗?啧。



我站在儿子身边一会儿。十七岁的儿子身高已经远比我还高,面容也跟我越来越不像。我有点高兴,又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我看着儿子看那女生的模样好一会儿,但不管等多久,他都没有会注意到我的迹象,所以我决定离开。反正,光是他肯来就很够了。



这已经足以让我再奋斗五年。我能靠着小说笨蛋的志气往前走。



全裸的我把无以名状的满足收进心中,正准备再度往前飞奔。去写小说吧,回去之后再度开始写作。虽然我说今天要放假,但现在我想假日加班,开始写下一份稿子吧。在这个世界与我分别的日子来临前,我就好好从事我的「人生意义」。



小说笨蛋踏在还是白纸的稿纸上前进,脚踩出来的脏污痕迹就会变成小说。



但我很干脆地找到一件事,足以让怀着这种感慨的我停下脚步。



「啊,辛苦了。」



我的下半身仍然朝向前方,只把上半身扭转一百八十度回过身。实际做还真做得到,实在很吓人。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刚刚说话的声音!还有那句话!他是对哪个人说的!



儿子面对的方向与先前一样,一张熟悉的脸孔从那一带走过,是我的作家朋友。只是因为那个人走过,儿子才会出声打招呼。我顿时垂头丧气,只想叫那个人走开,但又忽然注意到一件事而抬起头来。



儿子打招呼说「辛苦了」,会不会有点奇怪?好歹那个人是长辈,应该要说「您辛苦了」才对吧?儿子你懂不懂啊?我可不记得自己把他教得这么不懂礼貌。虽然十二岁以后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凭老公的为人,是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刚刚那句招呼,应该是对更亲近的人所说的吧?



不过,这一带找不到任何一张脸孔比那个作家和我儿子更亲近。



「……哈,哈哈,哈。」



我的指甲掐进手掌,但未感到疼痛,触觉早已理所当然地丧失了。但我仍然感觉得出自己握紧拳头,双脚也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毫无把握。



虽然他连头也不肯回过来。



不过,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场面,让梦想骗骗自己也不坏。



来会场捉弄我的梦想逃向远方。



我目送着梦想离开。



面朝儿子不在的方向。



我朝着自己应该离开的会场入口,做出回应:



「谢谢你。」



明明没有流眼泪,但不可思议的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声泪俱下。



今天死者仍然继续纺出无声的故事。



将虚构的童话,献给不知身在何方的你。



【第三阶段评审】卡涅阿德斯的船板(注:古希腊学者卡涅阿德斯所构想的一个假想实验,探讨的主题是自卫。实验内容是有两名遭遇船难的水手甲与乙,两人都看见同一块只能支撑一人的木板并且试图游过去。甲首先抓到木板,但由于乙即将溺水而把甲推下去,使得甲代替乙溺水。当乙被搜救队救回后,并不会被判处谋杀罪名,原因是假如乙必须杀死甲以求自保,那便是属于自卫行为。)



我一边听着身旁编辑同事的雄辩,一边瞪着手上的点数表。各个编辑将自己挑出的稿子带到第三阶段评审后,会把评价点数分配到各份稿子上。现在热烈表达个人诉求的,是一位想让一份淘汰边缘的稿子往上晋级的编辑。



所有编辑都聚集在五楼的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健康。第三阶段的评审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在一般的业务会议上,轮到别人发言时,我有时甚至会把员工证当成游乐器的手把,玩起空气玛莉欧来消磨时间。但这种时候我就不能不正经了,毕竟我们选出的作品有可能成为出版社未来的栋梁,因而这个会议从头到尾都弥漫着认真的氛围。我们已经连续评审了好几个小时,每位编辑各依自己的判断从复审挑出的稿子,在这个阶段要让每一位编辑都看过,并以点数制给予评价,选出值得送进决选的作品。



相反的,如果有编辑把没有资格进入第三阶段评审、怎么看都很无趣的作品带进这个会议,那么,连推荐该部作品的编辑自己都可能遭到抨击。这个会议就是如此严格。



坐在我旁边的编辑最推荐的作品,在其他编辑间得到的评价普遍偏低,因而他现在正恳切地说明这份稿子的魅力。老实说,我也未对这部作品给予高评价,但这位编辑的说法是从不同的观点来肯定这份稿子,让我不由得心想「原来如此」而推翻之前的评价,心生几分赞同。



更令我佩服的是,由于这位编辑给了它高评价,这份稿子很可能因此晋级。就投稿者的立场而言,是无法选择稿子要让哪位评审阅读。如果这是偶然,那就叫做运气;如果是必然,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在这么多经过筛选的作品中,能留到决选阶段的只有一小撮。若是不把其他作品挤下去,就不会被选上。即使人不在这里,但参赛者之间的确展开了一场战争。



我们只不过是各自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决定要在这场战争中支持谁。



好,再过不久,我也得为了说服其他编辑而开口。



在我选出的稿子当中,有个评价处在淘汰边缘的问题儿童,因而我有必要谈谈这个在我今年负责审阅的稿子中最另类的怪胎。这部作品在其他编辑眼中也得到两极化的评价,否定的声浪难保不会高到使这份稿子遭到淘汰。我自己则是觉得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偶尔有些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不好?



老实说,我很想看看担任决选的评审委员会有什么反应。



我旁边的编辑已结束雄辩,眼看就要轮到我。此时此地,这部作品以及这位作家的将来,就扛在我的双肩上。



我以仿佛身为超级律师的心情与神色,拿起这份稿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