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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肉鸡踏上旅程(1 / 2)



早上起床,接着睡回笼觉。中午开始在房间里工作,晚上也继续工作,天亮了就睡觉。



根本是肉鸡。我大学毕业后的这三年来,就是在当小说肉鸡。人们饲养肉鸡是为了宰来吃,它们活着的理由就是要让我们吃。这种生命型态没有任何浪费与发展性。我也是一样。我除了写小说以外什么都不会,写小说就代表我活着。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是个小说笨蛋。一种做不来其他工作的笨蛋,所以只好当个只会写小说的笨蛋。



我没有朋友——不管是朋友或女朋友,也没有作家朋友。我屈指数了数,但数完以上三种朋友还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还有什么可以数的?我连可以缺的东西都没有吗?那可真是简洁,连缺乏的东西都缺。缺少缺乏,听起来可真哲学。



所以呢,我今天也在写小说。只要稍稍少了点干劲就睡,睡醒就去上厕所、喝麦茶,又开始工作。最没有人生赘肉的人就是我,对于这点我还真有点自信。



我的小说销售量还不错,跟家人同住,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佐川快递的大叔。啊,这是因为再版样书之类的东西都是由佐川快递送到我家。这就是我的一切。记得好像有一首歌的歌名就是这样。



这不重要,不过「你是肉鸡」听越来还真有点像是书名,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是对女生说这句话,多半会被宰了。那改成「你是土鸡」呢?莫名其妙。我这么自言自语。



会跟我面对面的只有电脑荧幕。喀哒喀哒喀哒。要如期赶上截稿日明明是绰绰有余,但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几乎一直在工作。真不知道出道当时的热忱跑哪去了,创作已经转变成单调的作业。我靠惰性动着的手指所交织出的故事,靠着惰性持续卖出。



责任编辑对我作品的关注也变得越来越马虎,多半是因为即使几乎放任我不管,也可以得出一定的成果吧。不管在哪个环境,对待中等人才的方式都容易变得半吊子,无论在学校或社会都不例外。



这正是肉鸡,透过管理化的饲养得出一定的成果。考零分的会被叫去接受热血教育,考一百分的会得到掌声与喝采,考六十分的只会被批个「可」就没事。也是啦,对考六十分的人真的很难说些什么。



总觉得思绪到处乱飘,让我不想写了。明明一直在睡,根本不困,会这样还真稀奇。就算躺下来多半也睡不着,于是我坐在房间地上。电脑发出微弱的运转声,就好像是这个声响在管理我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跟这种保持一点距离的声响是同伴。



我在老家的这个房间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左右。书桌是从国小用到现在,书柜也是从国小就没换过,里面放了很多漫画和少少几本小说——古时候煮饭要先小火再大火(注:此处是谐音的文字联想。原文中「少少」与「小火」都是「チョコ」。)。不,这本无关啊。



我看着书柜,上面排着《活宝三人组》(注:日本儿童文学作家那须正干所着的小说。),再旁边是我的著作,系列作品琳琅满目地占据书柜里不少空间。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真亏我写得出这么多书。不过,事实上里面掺杂了很多别人的想法。直到第三集,我都是自己想点子,之后则是以责任编辑提出的构想为基础,我只是根据这些构想来写成故事。我对于这种做法是好是坏没有兴趣。



工作就是接来做的事。把工作分配给各个做得到的人,然后大家去完成,就只是这样。我做得到的事,就是写出可以得到一定评价的小说。我的文体基本上是把思考的水龙头开着不关,短短的句子一句又一句叠上去,这样一来会制造出跃动感。也曾经有人批判过我,说我的文章没有情绪和余韵。要是我的作品只有得到批判就没戏唱了,可是我还有戏唱,表示有人肯定我。肉鸡也是有市场需求的。



「肯定就是把死心说得冠冕堂皇」,记得我在自己的书上写过这么一句话。我想起这回事,躺在地上。我连坐都懒得坐,体力下滑的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如果用图表显示,下滑的坡度多半会险峻得需要登山家或滑雪选手才下得去,到最后则会变得像是在道路上干掉的蚯蚓一样吧。一定会的。即使如此,我大概还是只有写小说这条路可选。



「……『始终如一』一说起来是很好听啦。」



也就是说,鸡和我所供给的东西,差别只在于是食物还是消遣。



「只有」这样。



……到了二十六岁,我唐突地开始觉得,这样真的好吗?心想我是打算就这么当肉鸡活多少年?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活才算活得精彩,也不知道活得精彩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对生活缺乏变化的情形,开始产生疑问与不安。是否我不该觉得,一直重复做一样的事情便能发生变化?这是爱因斯坦说的吗?那是骗人的吧?因为我就萌生了疑问啊,我在重复的过程中感到疑惑,对自己的生活提出疑问。



全世界顶尖的智者,会否定我心中的变化吗?



这是例外?是所谓的突变?如果我这么特别,怎么会当肉鸡?



在地上翻身,书柜映入眼帘。最近增加的尽是自己的书。自从当上小说家以后,我极少看别人的书,这会是一年到头都在面对文章所造成的影响吗?我就是没有心思去碰文字,所以不会有新的外界资讯进入大脑。脑内知识没有变化,写出来的作品品质自然没有什么改变。这多半是恶性循环。



明明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却什么都不做吗?



我觉得真亏这样的人会想当小说家,也真亏这种人当得上。



……但我一想到截稿日,这样的挣扎也就变得不了了之。截稿日像条绳子,不管我想去哪里,都会拉住我的脚,然后把我拉回到现实的木桩旁边。



啊啊,不管去到哪里,我都是肉鸡。我站了起来,再度面对电脑。



我什么都想不到,手指却像呼吸或眨眼一样,自然凭着一股义务感持续敲打键盘。液晶荧幕上显示出:「我的梦想就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看月历,房间里也没有月历,但从气候便能知道季节。现在是夏天,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可是鼻内感觉很干燥,这是缺乏水分时会产生的症状。接着是下唇的内侧会出现一条垂直的线,就像干裂的裂痕。最后是喉咙会痛。现在这些症状都发生了。



我一醒来的时候几乎都会这样。天气闷热得我想把所有皮肤换掉。拉开绿色的遮光窗帘,外面灰蒙蒙的,眼看随时会下雨。最近都是大晴天,实在希望能下一场雨来驱走暑气。我拉上窗帘,抬头看看时钟,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我先在床上伸伸懒腰,再连打几个呵欠,接着走出房间想补充水分,顺便吃个香蕉。我吃饭几乎都用香蕉打发,还真是连吃饭都没变化。YES,肉鸡。



我走下楼梯前往一楼,冷气的保佑立刻从我身上消失,头发沾在脖子和脸颊上,厌觉像温温的洗澡水从脸上流下来。头发碰到耳朵感觉很烦人。头发留太长了,谁来帮我剪头发?把我这个长毛男变成一个清爽的青年。理发店没有外送服务吗?不,干脆把头发外送还比较快吧?想不通。我歪了歪头走在走廊上。



母亲待在厨房。她几乎都在那里,从以前就这样。「从以前就这样」这现象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看起来又不像在打扫或烹饪,为什么一直待在厨房?



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我们母子都是肉鸡,拉出椅子坐下,上半身整个趴在桌上,桌子和我的表面都湿了。湿的二次方,不快感大概是四次方。



母亲跟我说声「早安」,但这是讽刺我睡回笼觉,所以我没有回应,而是催促呆站在流理台前不动的老妈给我午餐。



「老妈,香蕉。」



「你要吃老妈的香蕉?」



「你又没有好不好?」



「哇哈哈!」



「嘻哈哈!」



我们一脸正经地相视发笑。真是有够无聊的玩笑,而且两边说话都很快。父亲说话也很快,所以很难判别我的思考方式和习惯是来自环境还是遗传。大概是两者混合造成的吧。



母亲转身面向我,她手上没有香蕉,看来她不是为了给我香蕉才转身面向我。我沮丧地抬头看了看母亲,她还是老样子,以满是曲线的脸开口说:「你很闲吗?」



「啥?」



「看你的脸松垮垮的就觉得你很闲。」



「这是遗传。那,有什么事吗?」



「有。你去帮表弟写读书心得。」



「……啥?」



……读书心得?啊啊,是那个啊,所谓的暑假作业?记得我小时候还真有过这么回事。



然后,我也真有个表弟。由于我们几乎只有在新年时会见面,所以我都忘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要帮他写?」



「你靠写字吃饭,这种事应该很拿手吧?」



「什么叫做『这种事』?喂喂。」



老妈,你是不是有所误会?小说跟读书心得可不是同一国的,不能用「这种事」囊括,差别大概和鲭鱼跟萝卜的差异一样大。而且我从来不曾写过什么心得感想,因为小时候遇到这种课题,我都是靠老爸和老哥解决,所以我根本没有经验,行不通的。



「听说你表弟完全写不出来,很伤脑筋。」



「真惨。」



「所以指定你代打。」



「还代打咧?根本是整个丢给我。」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



「……别找我这种人代打好不好?」



我自虐的咒骂被老妈无视。窗外开始传来蝉鸣声,母亲似乎觉得蝉鸣比我的意见还重要,转头去看窗外。我也跟着望去,窗外是一片云海。



「我快赶不上截稿日了耶。」虽然我是说谎。



「听说你表弟也快赶不上了,毕竟暑假就快要结束。」



「可以不要把功课跟工作相提并论吗?」



「你以前不是都有收人家给的压岁钱吗?既然跟你表弟的爸妈收钱收那么多年,你就当作这是在还债吧。」



「呜!」我手按额头。被老妈这么一说,我很难反驳。由于亲戚之中只有舅舅一家人住在附近,也就只有他们能够扛起「发压岁钱」这种我一整年的希望。而且金额相当大。我没忘记这份恩情。



「……你偶尔也想跟舅妈聊聊天吧?」



「这倒是还好。」



我大学时代的确受过舅妈很多照顾……算了,也好。



「好啦,表弟会来我们家吗?」



既然老妈提到见见舅妈的事,想也知道应该不会是表弟要过来我家。舅妈总不会跟小孩一起过来。



「你去他们家。我会趁你出门时,把棉被跟床单洗一洗。」



「好好好。」



简直像在住旅馆。不过,好像还真的差不多?所以,我在这家旅馆住了二十四年啊,真是个老主顾。



「我现在去吗?」



「对。听说星期六学校连游泳池也没开。」



「知道了。老妈先给我麦茶。」



「你想喝老妈的麦茶?」



「听起来就很酸,还是给我市面上卖的那种。」



我一边蜕眙一缕起膏,打开冰箱,自己拿出装麦茶的瓶子。我懒得准备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喝茶。冰冷的洪流灌下,嘴里、舌头底下还有喉咙都得到滋润,下唇内侧变得有光泽。但鼻内的干涩感去不掉,所以我连灌了好几口麦茶。



要去舅舅家啊?真要说起来,比起舅妈,我更不想见舅舅,毕竟他是学校老师。总觉得我关在家里不出门,还有其他种种生活态度,都会被他拿来训一顿。而且,说起来表弟找他爸爸或妈妈商量就行吧?写个读书心得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他们……这么说来,也就是说表弟不想让双亲之中的任何一人知道?毕竟是要找人帮自己写作业。虽然我当年根本不当一回事,直接靠家人解决。严厉、过度保护与自尊心之高,听起来好像以前的流行歌(注:意指筱原凉子的「恋しさと切なさと心强さと」。)。



我喝光麦茶后走出厨房,怎么看都觉得始终闲着没事做的母亲,也跟着我来到走廊上。两种湿答答的脚步声响起。也许因为是母子,体重也接近,因而连脚步声都很相像。



我打赤脚跳下水泥地。「没规矩!」背后传来斥骂,但我不予理会,从下方拿出海滩鞋。读书心得啊?我想我应该没看过表弟学校指定的书籍,这是要我怎么帮忙?



若要我评论儿童文学类的书,那更是隔行如隔山。



总之,出门的准备是做好了,但这番准备有跟没有一样。



好。肉鸡,踏上旅程。



就像这样?两手空空,穿着海滩鞋,一脸蓬头垢面。



才走出一步,旁边的头发就盖住耳朵,这下子我比较想去理发店而不是表弟家。



「等一下。来,这是便当。」



母亲说出这种宛如我回到高中时代似的台词,把东西交给我。我转过身接下,是香蕉,果皮还温温的。感觉得到妈妈的温暖,我是指那种讨厌极了的温暖。



「……你刚刚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刚才老妈走出厨房时,明明两手空空。



「从衣服里最秘密的地方。」



你是海滩裤刑警吗?我没辙地握紧香蕉走出家门,对我自己也觉得很无可奈何。



笨蛋带着香蕉来了。



你这小子是忘记外出的常识吗——我对自己发着牢骚,泡到户外的湿度与温度当中,感觉就像重力忽然大增,有种以额头为中心被人按住的感觉,而且眼球在痛、眼底受到压迫。即使待在阴天下,眼球仍承受着痛苦,这表示我已经渐渐失去人类最大优势所在的适应力吗?眼球的疼痛始终不曾消退,我用手遮住眼睛,走在熟悉的庭院里。



滚烫的眼泪缓缓流个不停,就像跑进耳朵里的水在睡着后流出来那样,流得十分浓稠。这是脓,是怠惰的生活在浑浊的阳光下得到净化而挤出的脓。起码我是这么解释的。



视野因眼泪而显得模糊,眼中隐约有个黄色的物体,是香蕉。我摸索着剥了皮,站在大马路正中央也不看左右来车,吃香蕉吃得心无旁骛。我超爱香蕉!



我大口大口吃着,两口就吃完了。我刻意动着下巴,强而有力地嚼碎,满口都是温温的甘甜,臼齿被这股甘甜刺激得隐隐疼痛。我趁这股甜味尚未消失时,抬头看看天空。



活在房间里的肉鸡,今天也不见天日。



在养鸡场长大的鸡,何时才能见到光明?



……答案是出货的时候。



这么说来,当我见到光明:



就是我的小说家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吗?



「啊啊,更重要的是,我啊……」已经有几周没出门?即使用双手手指来数,大概都还不够算,所以我每走一步就啐个一声来凑数。



表弟家很大。爸妈会赚钱,自然会是这样。他家是像道场或寺庙的老式大宅,建筑分为主屋和别屋,有很长的走廊连接这两者,更有着风光明媚的中庭。鸟语、虫鸣、狗叫,就算说他、家跟只有蝉鸣的我家不在同一个时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我站在这个家门前。屋檐瓦片大得像是掉下来就能砸破我的头,大门更是雄伟得就算卡车撞上多半也会弹开;至于只穿着T恤和短裤的我,它大概仅凭气势就能震开吧。



我朝这个家的对面看一眼。蓝色的出租仓库堆得像是玩得很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我只有一次看到有人在用这种出租仓库,那一次就是我自己。



我用力按下门旁边的对讲机,立刻有人回应:「请问哪位?」是尖锐的小孩子嗓音。舅舅家只有一个小孩,所以这多半是表弟吧。



「我来代打了。」



「什么?」



真是缺乏联想力,实在希望他能多动点脑筋。正当我忘了自己小时候又是怎样而愤慨时,就听到他说:「啊啊,请问是表哥吗?」他猜出我的身分。



「对。」



「我马上过去。」



这句话离对讲机越来越远。我捏起因为用力握住太久而糊在一起的香蕉皮,往左右翻开让香蕉皮开花,以此消磨时间。蠢死了。



表弟说到做到,立刻就出现了。他辛辛苦苦推开看起来很沉重的门,往外探出头来。「请进。」他睛我进去。「你好。」所以我从门缝间穿过。新年以来就没见过面的表弟,穿着短袵上衣和短裤,手臂晒得皮肤开始脱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可以穿成这样,也能晒成这样。然而我只是没晒黑,穿着倒是一样,难道我也是小孩子?



面孔和身高看不出太大的改变,乍看之下是个秀气的小孩,接着我注意到他有点卑躬屈膝的态度。他从下方往上看着我,像是在看人脸色。这小孩似乎活得很卑微。卑微的表弟看了看我的手,说得精确一点,他是看着香蕉。



「表哥为什么拿着香蕉皮?」



「因为这是便当。」



「……要当便当却已经吃掉了?」



「我高中时代的兴趣就是提早吃便当。」表弟以陪笑回应。这小鬼真讨人厌。



我跟着表弟走进他家。玄关没有鞋子,看样子他的双亲都出门了。是去工作吗?不对,国小老师应该在放暑假?搞不懂。总之不在就好,这样应该也不用去跟他们打招呼。我脱掉海滩鞋后随手一丢,踏上走廊。表弟走在前面,同时回头跟我说话。



「谢谢表哥来帮我。」



「这没什么啦。不过,听说你写不出读书心得?」



「是的,我很伤脑筋。」表弟含糊地笑着说。「真的很伤脑筋。」



为什么要说两次?是想表示他真的很伤脑筋,还是没有别的话题?也许两者都是。



「你爸妈呢?」



「去约会了。说是什么书店约会。」



「啊,这样啊。」



还说约会呢,想想你们几岁了好不好?但要是我这么说,相信会被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嘈回来,说我都二十六岁了,出门走走好不好。



我们在踏起来感觉很平的走廊上笔直前进。舅舅家很大,却是平房,没有二楼。表弟往右弯,我也跟着弯过去。这个方向我记得是往别屋。



「表哥是小说家,写起读书心得之类的文章应该很拿手吧?」



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到一半,表弟语带期待地回头问我。这恐怕很难说吧?小说家是处在听心得的一方,很难说是写心得的一方。我含糊地歪歪嘴,不做正面回应。我握紧香蕉皮,留在果皮内侧的果肉沾到手上,让我很不舒服。



表弟拉开房间的纸门。不是用门板,而是用纸门隔开喔?找遍所有亲戚家,也只有表弟家的房子是这样。一拉开纸门,就有一股寒气迎面而来,是几乎让空气变成冰块的低温。这样的冷空气吹在脸上,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就连在停步的空档,低温仍然持续夺走我的体温,寒气与畅快感同时铺在皮肤上。表弟已先走进房间,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



「睛问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想说你家的空调还真凉。」到底设定成几度?



「因为我怕热。」



「这样啊。」既然怕热,不要在外面晒得这么黑啊。



我走进房间,拉上纸门。一拉上纸门,气味就变了,从走廊上泥土烧焦似的气味,变成儿童房的气味。有一种青竹似的气味,会是和室本身的香气吗?室内放着欧风的书桌,桌上散乱地摆着书包与笔记本。墙壁上半部挂着野猪的画,两个书架上放满漫画与轻小说,看起来就不像会有我的书。电视是液晶荧幕,游乐器则是最新型的机种应有尽有。如果天堂也这么完善,对死后也就可以有点期待。看着表弟的房间,我先是产生这样的感想,然后才将视线拉回表弟身上。表弟跪坐在杨杨米上准备坐垫,把一个蓝色坐垫递给我,说了声「请坐」。这坐垫让我用是小了点,但室内像冰箱里一样,一旦站着不动,全身都受到寒气侵袭,让我忍不住发抖。所以我双手抱胸,立刻坐到坐垫上,并用手掌摩擦手臂,结果香蕉黏答答地沾在皮肤上。啊,我都忘了。我有香蕉——这句话是学着人家说「我有老婆」的语气说的。



我把干掉后满是雀斑的香蕉皮扔到榻榻米上。接下来……



「那么,说要我帮忙,具体来说我要做什么才好?」



我问面对面的表弟,我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要我帮到什么程度?写大纲?修正本文?校润?又或者是批改完成品?还是说,他要走上过去的我走过的路?



表弟听我这么问站了起来,拿起放在书桌上绑起的稿纸与文库本,然后默默地面带笑容递给我。我没接,抬头看着表弟。



「………………………………」表弟不改他那皮肤干裂的笑容。



「……」咦?真的全都丢给我?跟十几年前的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原案、内文、修正,全都交给老哥?隔年改成全都交给老爸?最后全都交给舅妈?



国小生最嫌麻烦的作业第一名——读书心得。要收这种烂摊子的角色,终于轮到我身上。我已经到了这年纪啦?二十六岁就要站在照顾小孩的立场?也不想想我还住在老家过着肉鸡的生活,要我照顾小孩实在是远非我能力所及。我可没这本事。



「来!」



表弟发出十分爽朗的声音,我看出他天真的笑容底下,满是「你这家伙赶快给我接下就对了」的意思。看样子,我刚才从他表面的态度感受到的卑微印象是错的。



「全都要我写?」



因为最上面的一张稿纸还是空白的,也就是说连标题和名字都没写,跟新的一样,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拿到手上。表弟含糊地微笑,显得难以启齿,这种态度是在默认。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却又觉得一头雾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靠自己写过读书心得,活到二十六岁从来没写过。不,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应该也不会写读书心得吧?不,真要说起来,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平日白天……以下省略。



我心想,读小学时欠下的债,现在要还了。



「拜托表哥!」



表弟这句话,就像运动社团成员打招呼的风格一样干净俐落。谁管你这小子啊?说着就把稿纸砸到他脸上——我困在这样的妄想里。平常和责任编辑开会时,我都会这么想像个三次。虽然实际动手就完了,但还真想试一次看看。有种揪心的感觉,这是恋爱吗?对这种行为感到爱恋?这也不坏,反正恋爱不能只在意性别。肉鸡无论什么时候都想念光明,但在这个闭锁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当然没有光。我的恋情今天也得不到满足。



「呃~」我一时说不出接下来该说的话真是难得。我家族的人很难得会这样欲言又止,看来我真的很伤脑筋。我想打迷糊仗、想把事情含糊带过,不然我会丧失威严。



「我大概要写个几张才够?」



「老师说最少要三张。」



「哼?」



四百字的稿纸三张。如果是写平常写的小说,这样的分量我三十分钟就能写完,虽然手写、和打字有差别……原来我以前就是被这么点分量的文章给难倒?



当时的我实在是各方面都很小啊。



「我说啊,你曾试着自己写过这玩意儿吗?」



我一边用手指在稿纸上划过,一边问道。好,接下来该说什么?我立刻动着脑筋思索。



「……没有。」



表弟显得很难过似地低下头。他的模样让我觉得,他之所以无法写读书心得,多少有一些嫌麻烦以外的因素,态度显得比当时的我要多了些诚意与罪恶感。我低头看着他这模样,变得有点尴尬。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毕竟我还曾受这小子的母亲照顾过。



表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舅妈,她是小说家,而且是个知名度远比我高的大师级作家,但也是个怪人。我三言两语便解释完这个人,也罢。



「总之,呃,你能写多少就先写多少试试,不行的部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想也不想便说出这样的话,表弟立刻表情一亮,简直令人难以直视。我撇开目光看着稿纸,顺便看看表弟交给我的文库本。我的目光停下来……停在这本书的作者名字上。



「……喔?」



「请问,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表弟的疑问。这个名字我看过,所以忍不住吃一惊。



我的确看过这个人的书。这又成了一个契机,让我命令表弟说:



「好,在我看完书以前,你自己努力。完毕。」



说完,我背对表弟躺下来,而且在感觉到表弟有所动作以前,始终一动也不动,等听到脚底和榻榻米摩撩的声响后,我才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得在看完这本书之前想出来才行。



……要想什么呢?



要是一脚踩在眼前的香蕉皮上滑一跤,不知道是不是就能想到?



表弟面向书桌,握紧铅笔。哇,他已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晒黑而且快要脱皮的脸皱在一起,看了就不舒服。我看看他这模样,接着翻开文库本。



我已有几年不曾纯粹出于兴趣看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工作?时间久得我几乎快要忘记碰触书本是怎么回事。



我拿蓝色的坐垫当枕头用,躺着看起书。



「……好怀念啊。」



拿起这位作家的书让我很怀念。「町高幸喜」,我高中的时候,看的应该是他的其他作品。不知道那些作品比这本书新?还是比这本书旧?我分不太清楚。目光落到开头的文字上,开头标出季节与日期,算是很保险的做法。



「怀念?该不会表哥认识这位作家吧?」



「不,我没见过,只是看过他的书。」



「这样啊?他最近都没出书。」



「这样啊?」谢谢你提供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资讯。



毕竟是今年要满十岁的表弟选来写心得的书,内容应该不会是什么高尚的文学作品,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儿童文学?可是,就算是儿童文学也不能小看。以前有一本书,虽然被分类为美国的儿童文学,但成年的我读来也觉得好看,记得是路易斯·萨奇尔的《洞》?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看的最后一本书……啊啊,这样好失败。文章都没进到脑子里,我只动了动目光就翻页,又再翻回去。



「请问,开头要怎么写才好呢?」



表弟劈头就找我求救,还真快。感觉像不会游泳的孩子跳进海里一样。跳下去之前就该问怎么游啊。可是,毕竟这小子会把功课整个丢给我,他这样做大概也不奇怪。



「敬启者……不对,记得是怎么写来着?」



我回想老爸写的读书心得,记得他当初应该是用「我这次读了○○」这一类的开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说完后,表弟点点头,转回去面对书桌,似乎是打算照抄。



一篇找不到半点交出作业的人个人观点的读书心得——再这样下去,多半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吧,就跟我那时候一样。表弟歪了歪头,于是我躲进书中的世界,从开头重新读起。



「…………………………」



「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写?」



「……嗯~」



「把看完书以后想到的事情写上去就可以了吧?」



「嗯……」



「可是,如果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文章会只有这样子而已。」



「……嗯嗯。」



「……请问:」



「…………………………」



我正在读书,不要找我说话啦。我随口回应,翻页继续看。书中没有任何伏笔或譬喻,文章平坦而工整。虽说只是开头,但故事的起伏很小,只是平淡地解释世界观。这样的文章从开头持续了将近二十页。翻页。



「……啊,有人在外面按门铃。」表弟做出探头想去看纸门外的动作。「嗯?」我头也不抬地应一声,表弟从椅子上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