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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再也回不去了(2 / 2)




她像在确认刀身状态那样望着短刀。



然后将其插在榻榻米上。



「所以,之后的事就麻烦你了。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让她看你充满心意的金刚隐仁偈就行了,因为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



志摩阿姨缓缓敞开和服,肚脐以上都裸露了出来。如雪般的白皙肌肤,跟形状漂亮的乳房令我心神为之一震。



她拔起刚刚刺在榻榻米上的短刀,一手摸着肚脐附近的位置。



然后将短刀的刀锋对准那里。



「我死了之后,结界就撑不了一个钟头了。在寺庙的钟声响起前,你去把九女带来这里。」



「可是——」



「快去。」



志摩阿姨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那声音冷冽到简直就像是短刀的刀锋。



我用力抓起眼前的信封,低着头站起来。就在我通过志摩阿姨身旁,准备要走出房间之时,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平稳声音自背后传来。



「这样,就行了。」



我将手伸到背后关上拉门。



我聚精会种地走在走廊上,将心思全倾注在移动双脚这件事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停下脚步,就再也没办法往前走了。



我冲进九女房间,整个人坐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九女在床上睡着了,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志摩阿姨最后说出的那句温柔嗓音,一直回荡在我耳朵深处。



房间外传来一个像是在绞杀鸡只的声音。



◇ ◇ ◇



寺庙内鸦雀无声。只不过是不见了一个人,我就有种充满建筑物的空气密度变得极为稀薄的感觉,简直就像月封寺产生了一个无法再填补的隙缝。就连自己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因为只有九女跟我两个人在,让人感觉忐忑不安。



九女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简直感觉不到生气。她那传到耳里的规律鼻息,不时混入了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地,呻吟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用外套的袖子胡乱擦掉眼泪,摇了摇九女的肩膀。



「醒醒,九女快醒醒。」



眼睑无力地张开,聚不了焦的目光游移在虚空中。光看她这样就知道她现在的意识很蒙眬。



「志摩阿姨死了。」



眼睛眨了眨,她转头看向我,嘴唇微微颤抖。



她没有问为什么死了。为了不加重九女衰弱身体的负担,我将实情分装在好几个箱子里,然后一箱一箱地传达给九女知道。



九女发出细微的气息。她哭得很安静,那感觉与其说是压抑着声音,不如说她其实是很想放声大哭,但身体却使不上力。



我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不是因为结界而用尽力量,志摩阿姨是自己寻短见的。」



九女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只带来剧烈的呼吸,眼泪也只是虚弱地流过脸颊而已。



第三个。



「九女你要活着才行,这也是为了志摩阿姨,所以——」



九女没有等我打开最后的箱子,就轻轻地摇了头。



「不……要……」



她的声音嘶哑。



没有时间说服她了,我抬起九女扭曲着脸抗拒的身体,从外套口袋里抓出那封信。



「这是志摩阿姨交代给我的,是一封信。」



一打开信封,就看到里面放了三张信笺。虽然我原本打算要念给她听的,但看来好像没有那个必要,每一张信笺都是用平假名写的。



九女很犹豫要不要去看,那样子就像很害怕再继续面对实情。可是,在她了解到那是志摩阿姨最后的遗书后,就开始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追认着文章。原本浮现在脸上的畏惧神色一点一滴地融化,然后不时地眯着眼睛紧握浴衣的衣襟。看着轻轻点头的九女,我有一种在眼前看到志摩阿姨身影的感觉。或许志摩阿姨她现在就坐在九女身旁,很温和地将信的内容念给九女听。花了很多时间一直看信的九女,简直就像在倾听志摩阿姨的声音一样。



信笺从九女手中轻轻飘落,掉在棉被上的信笺中,九女最后看的第三张信笺映入我眼帘。信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订正,仔细一看,原本写着「第四十八代红叶」的字上画了一条线,在旁边补写了「志摩」二字。



或许志摩阿姨并不是以红叶的身份来写这些信的,而是以志摩个人的身份,以一个最接近九女的存在来写下这些侰的。所以,文章内容肯定充满了母亲对孩子殷切叮咛的温柔。



我甚至忘了要跟九女说话,双眼紧盯着那些文字。



回过神,九女已经准备从棉被里爬出来了。她将颤抖的手撑在榻榻米上站起来,可是马上就失去平衡脚步蹒跚,我飞快地支撑住九女的身体。我才刚将肩膀借给九女靠着,她就拼命地紧抓着我不放。



「带我去……志摩那里。」



她的声音嘶哑,但眼神中有着坚强的意志。



我就这样支撑着九女的肩膀走出房间,两个人慢慢地摇摇晃晃走向志摩阿姨的房间,一路上有无数次都差点跌倒。



中庭里开始下起灰色的雪。



「到这里就行了。」



九女在志摩阿姨的房间前停下脚步。我很疑惑,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能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走进去,可是九女没有理我。



「我不想被看到。」



九女放开了我的肩膀——当下脚步一个不稳。



「没事吧!?」



九女挥开我想帮忙的手,然后抓住拉门撑起身子。



「看别的地方。」



「可是——」



「我绝对不要你看见。」



她说完就背对着我,我无奈地转身在外廊坐了下来。



背后响起打开拉门的声音。接着是不稳的脚步声,还有关上拉门的声音。



下一刻——



「啊啊啊——」



说不上是惨叫还是大叫的声音,像是绞尽最后的力气那样,像是要用相同代价还原一条命那样,恸哭的声音彷佛就要传至彼岸。



寺院的钟声响起。



以一定节奏敲打的钟声与钟声之间,淡淡地传出了九女的啜泣声。接着钟声好似不想让人听见这声音似的又敲撞了起来,我抱着头,蹲下缩起整个背部,然后认真的埋头细数钟声。



一、有衣服磨擦的声音。



二、有湿漉漉的声音。



三、有扒开肉的那种声音。



四、咀嚼的声音。



五、咳嗽的声音。



六、剧烈的呼吸。



七、在此时吹起了一阵风。



空气刺在皮肤上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原本缠绕在皮肤上的东西去除了,月亮简直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似地从云朵间探了出来。



最后的钟声不断被吸入夜空中,与此同时,房间流出一股如冷气般的宁静,缓缓地爬上了我的背。



背后传来了呻吟声。



「呜哇……啊……」



我的背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痛苦到光是听在耳里胸口就闷得难受。我弹起来似地起身,将手放在拉门上。



九女叫我绝对不要看。



我的确有一股打破承诺的罪恶感,当然也有害怕看见那一幕的情绪,可是,隔着这道拉门的另一侧很明显有某种异变正在发生,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就这样丢着不管。志摩阿姨—定也会做同样的事才对,如果是为了九女,她应该什么都肯做才对。



那个志摩阿姨已经不在了。



现在,能待在九女身旁的就只有我了。



我慢慢打开拉门,手的动作跟决心唱反调,很自然地软弱无力起来。九女微弱的呼吸声传来,月光射入那稍稍打开的拉门隙缝,昏暗的房间模样隐约浮现而出。



有一只鬼。



一对角带着一股和以前一样会让人不禁想要错开目光的不祥气息耸立在头的两端,蹲在榻榻米上的脚边掉了几个像是红石榴果实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光靠月亮的白光没办法看出细节,可是,现在这样就很谢天谢地了。



九女的脖子缓缓转向我这边,睁大的眼睛认出了我。我想要说些什么,但马上就把话吞了下去。九女别开脸,胡乱地擦了擦嘴角,然后鼻子抽噎一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到我出现在视野里,九女低着头走出房间。



我飞快抓住她的手。



九女乱甩着头发不断抗拒,可是我没有放手。我强硬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九女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在喃喃自语那样地开口了。



「……我……吃掉了……我……把志摩……吃掉了。」



我摸着九女的肩膀,渗入衣服的某种温温湿湿的东西沾湿了我的手。



「志摩的血……又温暖……又温柔……好……好好吃喔……」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



接着很爽快地点了个头。



「这样啊。」



毕竟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九女没什么不对。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陪在九女身边看她吃完那些东西了。



「跟你说啊,其实我……」



可是,相信九女一定很害怕吧。自己变成了孤伶伶一个人,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深信不疑的。



我只是想对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我,很喜欢你。」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去看她的脸,所以就一直看着天花板。



九女将脸埋在我胸口听着我的话。



我说完之后,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样子有点怪。



「……九女?」



我移回目光,就看到九女翻着白眼昏迷了。下一秒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倾倒,在那瞬间我看到了九女的背部。



浴衣的布料被斜斜地切了开来,那道裂口渗出惊人的血量。



「为、为什么……这是怎样……」



我支撑着她肩膀的手不过就是稍微收回一点力气,九女就倒在榻榻米上面。我慌张地抱起她的身体,随后附近发出了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我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为、为什么!」



说会在学校等我是骗我的吗?不是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吗?还是说,觉得等了很久一直都没出现的我很可疑,所以就一直从树林的暗处偷看这边的情况?



「你干得很好。」



绵边叔叔背着月亮站在眼前,手中一把已抽出的日本刀—刀锋上正滴落着液体。



「仔细一想还真是让你有了个难受的回忆。欺骗自己喜欢的女人然后带她出来,这对乖宝宝的你根本是太难了。所以够了,你回去吧,泡个澡睡饱饱的,然后忘了一切吧。转学手续已经处理好了,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只要你不把在这个村子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别人,至少不会死。」



说完,绵边叔叔就轻轻地挥了一下刀,沾湿刀身的鲜血四溅开来,在榻榻米上染出黑色脏污。



我将九女搂了过来,像要将她从绵边叔叔的视野里挡起来那样。



「你果然……从最一开始就打算要斩杀了吗?」



「嗯,是啊,那又怎样?」



「你不是说过已经不想要杀鬼了吗?你不是说过要从那使命中洗手不干吗!!」



「洗手不干?」



绵边叔叔的嘴唇很生硬地扬了起来,轻轻咬合的牙缝里发出了很剧烈的气息。



「你说洗手不干……你指绵边家代代以来持续所做的事吗?为了这使命我们绵边家可是牺牲了一切直到现在啊,洗手不干那种事要是可以办得到的话,我老早就干了。」



绵边叔叔对我嗤之以鼻。



然而他脸上完全没有在笑,刻在眉头的深深皱纹,甚至就像是在哭一样。



「……快回去,就算你看了也不会是什么好回忆。」



绵边叔叔架起刀。



我盖住九女的身体。没多久,背后就出现了像是金属互相磨擦的声音,我感觉到刀挥下来的风切声,紧紧地闭起双眼。



可是,我等了再等那一瞬间还是没有到来。



我一抬起目光,就看到绵边叔叔脸色苍白的僵在那里。



同时间,九女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奉……呀」



绵边叔叔啧了一声,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有一道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不停旋绕的浑厚风墙将我跟九女包围起来。



「……历史……原谅我们呀。」



九女好像在喃喃说着什么。



这听起来有时像是呻吟声,有时也像是发烧后说的梦话,但也让人觉得像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可是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机械式地低喃的声音,就像是远处传来的念佛声。



我凝神一听。



「……神呀,请勿横渡吾等之海,吾等尊祢谨守教化,不犯杀业超脱轮回。双手勿留忏悔与光明,将羁绊化为永恒明灯。过往请予罪过记忆,敬畏百千万劫之罪,守护神呀。」



的确是语言没错,可是完全听不懂。



「你、你怎么了,九女——呜哇!?」



我想要摸九女脸颊的瞬间,她推开了我。



我背部撞上榻榻米,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看到九女已经起身背对我。



刚刚被刀砍伤的伤口,转眼间就在我眼前不断愈合了起来。



「嘎啊啊啊——!!」



那是如野兽般的一声咆哮。



九女冲过去要抓绵边叔叔。下一秒,那只瘦弱的右手就抓住了刀,当然是徒手。要是绵边叔叔稍微抽一下刀,九女的手指可能就会在那瞬间被切掉。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



刀就像一根冰柱那样粉碎了。



「不会吧?」



绵边看着断掉的刀身一阵颤栗。九女用她那空洞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掌,然后舔掉上面渗出来的血。



情绪回到刚刚还像是一副能乐面具的脸上。



真的是恶鬼面貌。



「啊……啊。」



绵边叔叔往后倒退几步。



「啊啊啊啊——!!」



九女的身体压住绵边叔叔,他连闪避都做不到。



两个身体成了一个圆球冲破纸门,滚出到走廊。



我狼狈地爬在地上在后面追赶。



九女已经骑在绵边叔叔身体上了。九女的目标是头部,她的右手张开像熊掌那样一把抓住额头,然后用力地扯上来。



疼痛令绵边叔叔的脸都扭曲了。



「住——住手啊九女,是我,绵边啊!」



喀喀,可以听到掐头盖骨的声音。



「呜啊啊啊啊!!」



绵边叔叔手脚乱挥进行抵抗,九女却不动如山。



再这样下去,九女可能真的会捏碎绵边叔叔的头盖骨。要是杀死他就全完了,这跟自裁的志摩阿姨情况不一样,村人们一定不会原谅九女,恐怕也不会允许她活着,我得阻止九女才行。



可是靠我的力气根本赢不了她,大概连把九女从绵边叔叔身体上拉开都办不到吧。



「对了,金刚隐仁偈!」



志摩阿姨说过,只要让她读金刚隐仁偈就行了。



我四处看了一下房间,然后找了一下。纸、墨水还有笔,纸、墨水还有笔——不行,我根本没那种时间磨什么墨。那用血去写吗?不对,不行,抖得这么严重的手,起伏不平的心,在这种绵边叔叔生死一瞬间的状况,在这个左右九女未来的最后关头,现在的我根本不可能写得出来。



我坐倒在地。我什么也没有,明明没能力,连一丝的觉悟也没有。



我无法原谅自己。志摩阿姨她可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才救了九女,我却只能就这样看着而已吗?



——那种混小子根本不可能担当得起第四十九代红叶这种重要职务吧?



如果是志摩阿姨她一定会这么说。



我觉得她实在再正确不过了。



「……九女。」



我的指甲抓住榻榻米,榻榻米的纹路陷入指甲跟肉之间——很痛。



——那又怎样了,我更痛耶?



「丧庭九女!」



没错,志摩阿姨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应该都很痛,她应该还想要再多看看九女的成长,看她与人类和平共处的样貌,那以鬼的身分光明正大活着的背影。



——给我振作点!



「九女!!给我听话!!」



我用尽全力大叫,鼓膜因为自己的声音不停抖动。



绵边叔叔痛苦的声音消失了。



九女转身朝向我这里。



「你不可以……杀了绵边叔叔。」



我缓缓地对她说。



九女就这样一直凝视着我。她那如鬼一般凶悍的表情消退不见,望着我的脸像是看到以往的风景令眼睛为之一亮那样。



终于,九女轻轻地开口了。



「……我知道。」



月亮照耀着那滑落在九女脸颊上的事物,看起来像是一条光的细丝。



「那种事情——我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很激动。



我很慎重地将话讲出来。



「既然知道就住手了啦。」



可是九女没有点头,别说点头了,她还瞪着我说。



「大豪你真好,因为你是舔垢,不用杀人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以鬼的身分活着,这个村子的人叫我要活得跟人一样,还跟我讲这样子的话就让我们住在村子里,可是我照他们说的做了,结果志摩还是死了——」



一股有别于恐惧的气势压倒了我。九女的脑海里恐怕正浮现跟志摩阿姨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不知道这些过往的我,没有资格说些什么。



给我振作点——我在心中叱责有恐惧之意的自己。



「那九女……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



「想要像人那样活下去?还是想当一只鬼活下去?」



九女沉默思考了一阵子。



「大豪你……觉得哪个好……?」



我想了想。不,与其说是想,应该说是整理了一下心情比较正确。



绵边叔叔从人类立场出发的主张,以及志摩阿姨从红叶立场出发的主张,不管哪一个都不算是错的,但也不是可以互相兼容的。



可是连我自己也很讶异,面对这种难题我心中早就有了决定。



从绵边叔叔那边听到九女的真相那一刻起,以及从志摩阿姨交代我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那一刻起,这决定就隐隐约约在我脑海里了。为了让九女幸福地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这个嘛,我——」



就在此时,有股不对劲舔了一下我的脖子。



那是个很微小的感觉,可是却伴随着彷佛我犯了重大过错的危机感。我闭口不语寻找那股不对劲的真面目,在目光跟九女相会时,我留意到那个异状了。



九女已经没有看着我。



正确来说,是她看着我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她就像被丢入黑暗中似的,极力注视寻找处于伸手可及之处的我的存在。



九女用双手捣住耳朵嘴唇颤抖。下一秒,她就像在确认自己存在似的四处摸索自己身体,然后用很执拗的动作摸着睑颊跟头发。



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大……豪……?大豪……你在哪……?」



绵边叔叔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用尽全力撞飞九女的身体,九女遭受突袭的身体仰身滑倒在走廊。



然后绵边叔叔压在她身上。



「抱歉啊九女,你的未来不是由你决定,而是由人类决定的。」



绵边叔叔掐住九女的脖子,他的手上浮现无数的血管,手腕微微地颤抖。我很清楚那双手没有丝毫的留情。



九女脸上的血色以飞快的速度不断消失,我冲向绵边叔叔扯了扯他肩膀。



「请你不要这样!!」



「别妨碍我!不相关的家伙给我退下!!」



「我才不是不相关!我是第四十九代红叶——丧庭九女的守护者!!」



绵边叔叔嗤之以鼻。



「呵,别说傻话了,那种事是谁决定的?」



「是志摩阿姨跟我讲的!」



「是志摩?」



绵边叔叔的声调变了。



「没错,是她临死前跟我讲的!她说由我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所以我是志摩阿姨的正统继承者!」



「九女承认了吗?」



「呃——」



绵边转过身来,表情彷佛在等待神的审判似的。



这么说来,志摩阿姨有讲过要成为红叶首先要让九女承认。



之后,需要得到其「印记」。



「那、那倒是……」



我答不上来。看到慌张失措的我,绵边叔叔脸上再度恢复了杀意。



「那就别来碍事!」



他用手肘撞飞我,我仰身翻倒。



我马上站起来,朝向那像熊一样拱起的背部大叫。



「绵边叔叔!!」



「我不承认——」



他用很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



「谁都不会承认那种事,那只是你自己随便说说的吧!!」



绵边叔叔在掐着脖子的手上加上身体的重量,九女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啊——呜——!」



「给我差不多一点啦!!」



我用力踹了地板一下加强声势,然后朝绵边叔叔背后飞扑过去。



「唔啊!?」



我的身体推倒了绵边叔叔。九女趁这个机会挺起膝盖,捣着喉咙不断咳嗽。



「咳——咳——」



她缓缓抬起身子。



绵边叔叔一副慌张的模样推开我身体。他立刻站了起来,似乎觉得九女会再次袭击而摆出架势。



然而,九女只是捣着喉咙,不断剧烈的呼吸。



「九女……?」



即使我对九女开口,她还是没回应我,那样子就好像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到一样。她的脸色苍白,双唇不住地抖动,东张西望的目光似乎还在寻找我的样子。



忽然九女翻身一跳,完全没看我这边就从外廊跳了下去,就这样用远超过人类的速度冲过庭院,最后那小小的背影终于淹没在树林的黑暗当中,我也立刻踏出脚步准备紧追在后。



但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想要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追九女啊。」



「追她要做什么。」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要把九女带回来!!」



「那是不可能的。」



绵边叔叔捡起掉在榻榻米上的刀,像在检查折断的刀身一样注视着,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已经无法辨识出你了。」



绵边叔叔丢掉断了的刀。



我感觉就像背后被塞进了冰块一样。同一时间,刚刚一直存在我脑袋里的那股不对劲,跟绵边叔叔所说的话连结在一起了。



那个像在找我的目光……



「……你对九女做了什么?」



「我在刀上事先加了神经性的毒。毒素从伤口进去的话,一开始会失去嗅觉,再来是听觉——相信现在应该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到了才对。」



别开玩笑了!我连这句话都无法说出。



「只要夺走视觉跟听觉,就算对手是鬼,光靠村里的人多少也有办法应付,围住她事情就解决了。」



转身朝这边走来的绵边叔叔,脸上不知为何很明朗,他准备离去,好似我从一开始便从未存在于这里一样。



「你们就这么怕九女吗?」



「……是啊,很怕。」



「这么多人对付一个那么娇小的女孩子,那是大人该做的事吗!?」



「正因为我们大人啊。」



绵边叔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轻声地说。



「九女的确还是小孩子,就算她找回了鬼的本质,我也不觉得会成为多大的威胁。可是,住在这里的人之中也有人会害怕吧?」



「那……又怎么样?」



「你不会怕吗?」



「……也还好。」



「那是因为你还是小鬼头。一个人要是有了要保护的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很胆小,更别说对象是鬼了。现在身为红叶的志摩死了,往后不见得可以依然维持和平。对大人来说,未知就已经是危机了。」



我的胃里就像烈火燃烧一样滚烫。



我不会接受的——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接受那种自私自利的理由。 应该有和平的未来才对。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九女还有以鬼的身份与人类共存的可能性。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认同这一点的情况下决定排除九女。



那样子简直就是在说九女是害虫。



这样子只是在驱逐害虫而已。



「成为大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绵边叔叔就像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这么说,然后走出寺院。



◇ ◇ ◇



我磨了墨。在月封寺的一间昏暗房间里,靠着淡淡月光就只是默默地磨墨。



我在砚台上倾斜水瓶,听见中庭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



我握住水瓶朝墙壁砸了过去,陶器碎裂的声音刺入耳朵,泼出来的液体在榻榻米上形成一片水渍。



九女吃过活肝了——这个风声立刻在村里流传开来,村民们就像动物般畏惧,像虫子般慌乱,他们仿效自己的历史像人类那样拿起了武器。



几位村民手拿火把走向山里,那些人全都持枪带弓,里面还有人扛着锄头。



就算如此,我还是磨着墨,好像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一样,聚精会神地继续磨墨。等墨水终于磨到满意的浓度后,我将手中的毛笔浸在砚台,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脑海里浮现那个侧马尾少女的瘦弱面容。



心窝附近渐渐带着一片热意。



我用笔尖重现金刚隐仁偈,用不着依靠经书,那内容我早就铭记在心了。



「……不要再这样了。」



忽然出现一个声音,我抬起头就看到欺波同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眼前。以那破掉水瓶所形成的水渍为中心点,他的四周都成了一片水洼。



「做这种事情能够怎样?不管是你还是尸合,为什么都想要跟人类这东西扯上关系?我实在无法理解。」



跟他平静的声调相反,欺波同学的表情很严峻。可是要回答他的问题时间有点不够。



我不出声继续动笔。



「那个叫智的女孩子——没记错的话,是绵边昌纲的女儿吧。」



「智……她怎么了?」



「好像被丧庭九女抓住了。」



笔停了下来。



「我听到村民的谈话,现在她们在人类的包围下进退不得。」



「该不会是人质……?」



「可能吧。」



欺波同学很沉重地点了个头。



我振笔急书,连忙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像丢的一样放下笔。我站起来系好轻便和服的腰带,欺波同学一脸不高兴地说了。



「……我现在对你很不爽。」



「嗯,你写在脸上了。」



虽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是不小心笑了出来。



欺波同学看我这样又一副很不高兴地说了。



「为什么呢?」



「不太清楚……不过自己无法了解的事物,大概大家都会害怕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太害怕。」



可能吧。



的确,说不会不安那是骗人的,可是我很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恐惧。或许,是那股不知何时在自己心中萌生的义务感让自己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因为这毕竟是我身为第四十九代红叶的第一个工作。



第一个工作是指什么?志摩阿姨有说过,要让大家承认自己就是红叶。不这样的话事情就无法展开,也没办法开创任何事。



「你还是不应该去的,太危险了。」



「没事,不要紧的。」



「去的话,你可能会被杀死吃掉。」



「没关系,我不在意。」



说完我很暧昧地对他露出笑容,结果欺波同学露出一张难以置信的脸。



「你是白痴啊……」



我就这样僵着笑容,轻轻地点了头。



然后转身背对欺波同学。



「我呢,要当一只蓝鬼。」



「……蓝鬼?」



目光所及,高山正背负着夜空横跨在眼前。夜晚的山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巨大,有一股好像现在就要动起来的不舒服感。



「我要救九女,就算要挺身而出也要救她。为了成为像志摩阿姨那样出色的红叶,我要赌上性命。什么回报我都不需要。」



火把的火排成一列爬上山。这个队列的最尾端已经通过了山腰附近,反过来说,不仅是月封寺,整个村子的人烟踪迹都消失了。



「谢谢你担心我,不过不要紧的,我会让大家见识见识,就算我是舔垢,要拼命时还是会拼的。」



欺波同学像愣在那里一样,在我背后叹了口气。



我跟他说了声再见。



◇ ◇ ◇



山腹内因为草木相互摩擦的声音而骚动不已。村民们诵读诅咒版金刚隐仁偈的声音,与撞上山峰表面的风声重叠在一起,发出有如地鸣的回响。在那些声响中,可以听见几个大叫声混在里头,我有预感自己已经来到附近了。我找了个适当的地方躲起来,然后观察窥看状况。



距离我约一百公尺处可以看到有个很长的吊桥,无数火把的火焰照映出在桥前面成群结队的村民样貌。所有人都紧张不安地看着什么,甚至有人朝那里拉着弓。



不时传来的大叫声是绵边叔叔的声音。周围的村民压住他的身体,他匍匐在地用接近惨叫的声音不断喊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智啊——智啊啊啊!!拜托你们放开我让我过去!不然的话智她,智她——!!」



「不行!现在过去的话连你都会被吃掉的!」



「智是我的女儿啊!你是要我见死不救吗?」



「冷、冷静点!喂,不要只顾着看,你们也快来帮忙!!」



村民们聚集在桥头,周围的弓发出绷紧的声音瞄准吊桥中段,对岸一样也有村民举着火把包围桥头,然后张弓等待时机成熟。九女她们恐怕就在那座桥上,九女就在火把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之处等着我。



没时间在这拖拖拉拉的了,我从树林暗处一跃而出,用力踩着地面冲了过去。



村民们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聚集在桥头的人墙——我朝着那边奔跑,村民们并没有发现,即使我终于接近到快踩上人墙外围村民的影子,他们还是没有露出要转身的迹象。不,搞不好已经发现了也说不定,可能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认为区区一只半妖舔垢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问题。



——可别因为我是舔垢就小看我啊。



「给我让开,你们这群人类——!!」



我从丹田发出大叫,傻眼的村民一齐转向我这里。一确认到我冲过来的身影,他们就瞪大眼睛慌慌张张地往后飞退。人墙裂成了两边,我从中间冲过,然后顺着这股冲劲跳上吊桥。



「唔喔——」



吊桥摇得比想象中还要大,我马上低身抓住绳子。偶然看向脚下,马上就后悔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原本应该平均排列的踏板到处都剥落了,应该支撑着踏板的铁丝都露了出来。这种吊桥只要稍微往下看,就可以连谷底的景色都一览无遗。



连那铁丝都好像随时会断裂一样,这座桥就像一条松弛的电线垂荡在两岸之间,要称之为桥都已经很可笑了。以强度来看,人数大概到我就是极限了。搞不好,早就超过极限了也说不定。



我强迫自己抬起视线,以半蹲的姿势抓住绳子等桥的摇晃停止。吊桥的中间附近,可以隐约看见九女的身影。虽然看不到脸,不过她正蹲在桥上紧紧抱住智,而智就蹲在九女两个膝盖之间缩起了背。



我渐渐了解状况了。大概是将九女追赶到吊桥为止都还没问题,可是桥的强度并不足以让他们大肆涌上去,但又没有单独一个人去解决九女的胆量跟能力。结果智被九女压制住,令他们连弓箭也不敢射,最后像一群被小孩子吐了口水的蚂蚁一样混乱起来不停蠕动。



「大豪你……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我抓着绳子转过头,绵边叔叔看到我的样子瞪大了眼睛。在村民们的压制下,他虽然趴在地面,但却极为重视地紧紧握着刀。



绵边叔叔会吓到也不能怪他。



因为我现在脸上填满了金刚隐仁偈的经文。



不只有脸,脖子、手、脚都写上了,胸口、肚子,当然也没有忘记耳朵。一百四十九字的经文,毫无间隙地填满了我全身上下,相互纠结在一起。



要是有什么事就用金刚隐仁偈——志摩阿姨是这么说的。



可是现在的九女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不管是要让她看金刚隐仁偈,还是要将金刚隐仁偈念给她听都办不到,既然如此,就只能这么做了。我想起九女曾经将我写的金刚隐仁偈抱在胸前,一脸很高兴的样子。那种喜悦好像不是了解经文的意思,而是用肌肤去感受金刚隐仁偈的存在。



也就是说,这是现在唯一能让九女知道我存在的方法。



「你来干什么……!」



绵边叔叔像在戒备我一样地说了。



「你说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救九女的啊。啊,对了,刀子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说、说什么傻话,这可不行。」



绵边叔叔像要把刀鞘藏起来一样用双手抱着。我用下巴指了指九女她们的方向。



「你想救智吧?」



绵边紧盯着我的眼睛,那神情就像是在推敲我的思绪。



最后绵边叔叔好像放弃了似的垂下脖子,并把刀递了出来。



我接下刀,手中沉甸甸的。



「……你拿那种东西是要干麻。」



「哼哼,我才不要告诉愚蠢的人类。」



说完这句话,我旋踵转身。



很慎重地朝桥中央而去。从谷底吹上来的风,穿过踏板间的隙缝吹拂我的浏海。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去看展露在我眼下的山谷绝景,可是要是不仔细分清楚有踏板跟没有踏板的地方,可是会失足跌落的。山谷比我原本想的还要深,一旦掉下去就是地狱谷底,会被那条带着像是在粉碎岩石般气势的河流给淹没。



在身体开始有几分习惯那冰冻的黑夜以及轰隆隆的河流声时,我终于抵达可以用手碰到她们两人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情况,我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睡着了。



九女也不管自己身处于这种状况下,抱着智的身体就像在抱娃娃还是什么的那样,而智靠在九女的身上,两个人都带着安心的神情发出鼾声。



简直就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姊妹。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看着她们。我觉得最好的选择是放她们继续睡,如果是有良知的大人,相信一定会这么做的,就算不是这样,如果她们两人都是人类的话,应该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选择才对。



村民们开始在桥头骚动了起来,绵边叔叔用沙哑的声音大叫。



「大豪!快——快帮我救智!!」



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接近两人,然后从九女怀中轻轻将智拉开。在我抱起智的同时,她醒了过来并且眨着眼睛,然后马上看向九女,接着四处东张西望。



「大、大哥哥不是的!这个呀,智只是很担心九女才过来看看她而已,不是九女抓住了智,可是大家都不肯听智说的话——」



我将智放到桥上。



「九女才不会吃智呢!」



那目光就像是在哀求。那是一张小孩子无论如何都想坚持自己想法时的脸。她很拼命,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自己的想法有多正确。



我点了个头,轻轻地拍了拍她那颗小头。



「有办法一个人走回去吗?」



「嗯,可是九女她……」



「我会带九女回去的。」



智频频望着我的脸。



「可是——」



「我绝对会带她回去,我答应你。你看,你的父亲大人正在等你。」



我推了推她的背催促她快走,然后智就带着一副好像还没说够的神情,一面不断转身回头看向这边,一面走回父亲身边。



智抵达岸边的瞬间涌起了一阵欢呼声。绵边叔叔正拥抱着智,虽然看不到表情,不过他肯定泪流满面高兴不已,我带着有点冷漠的心情望着那一幕。



我重新看向九女。一张累坏了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山里四处奔跑的缘故,各个地方都有着刮伤。



「明明九女只是很寂寞而已……」



突然间周围所有人都不见了,以前一直对自己很温柔的人翻脸不认人。



然后,还要自己的命。



「明明只是想要感受温暖而已啊……」



用她那副被夺走视觉和听觉的身体,用她那双纤细的手。



九女身体扭动了一下,她紧抱着自己身体,就像是要确认直到刚刚都还在怀里的触感一样,结果发现智的体温已经不在了而张开眼睛。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捕捉到我的脸后停了下来。我望着九女,不断凝视着她。



可是眼神并没有交会。



她没有看到。



那双眼睛没有看着我。



「呜噫——噫——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女就像一只胆怯的狼那样露出利牙低吼,咆哮声在山里发出繇然巨响,回声就像悲壮的远吠一样响彻各地。



九女的侧马尾飘在半空中,连浏海、浴衣的袖子都在由下方吹来的强风中不停翻飞。压迫感令空气膨胀了起来。那种感觉就是这样,身体和意识无关地向后仰,全身上下的皮肤都一阵发麻刺痛。



「你还在搞什么——砍下去——快砍下去啊大豪!!」



绵边叔叔的声音传来。



我飞快转过身去,看到村民们全都架起了弓箭。



拉弓的声音好像要传到这边来了。这次可能不会有什么犹豫,毕竟对他们而言,我和智不一样,并没有满足作为人质的条件。



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了。



下箭雨。



「喂——」



过一阵酥麻后,就不听脑袋瓜的指挥了。



我压抑不住从腹部深处涌上来的情绪,全身上下流喀啦一声,脑里发出一个某种东西切换过去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部几乎快炸裂开来。



「你们是要对谁射箭啊!?我灭了你们喔人类~~!!」



声音刺破夜空。



村民们出现一阵动摇,可是我用不着在意他们。我从刀鞘中拔出刀来,然后将刀锋指向绵边叔叔所在的方位。



「谁说要站在你们那边了!?我是红叶,是鬼的守护者!!给我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要动啊!!要是有人稍微动了那么一下,我就告诉尸合同学让那个人马上遭天谴!!」



就在我这么说的同时,岸边响起了惊叫声。智抓住了拉弓的村民,我看到绵边叔叔慌慌张张地想要把她拉开,四周的男子看到后也一起加入阻止的行列,但是智还是没有从村民身上离开,看来好像是紧紧咬住了。以大人为对手我觉得她实在毅力惊人。



不过多亏如此,让我争取到一些时间。



我转身向后,从手中滑落的刀鞘掉在踏板上,然后从桥上掉下去。九女依然发出低沉的吼声,我就这样紧握住刀,用另一只手解开身上和服的腰带。



山谷吹来的风从我手中带走了腰带。



我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就掀掉了敞开的轻便和服。



全裸。



写在上面的金刚隐仁偈暴露了出来。



「嗬——嘎——」



九女那不断嘶吼,彷佛迟缓地呜声的呻吟匆地停了下来。



但她脸上那有点怀疑的表情还是没能抹去。我朝九女走近一步,可能是我那背对月亮的身体,让她感觉起来比实际还要大,九女就这样带着担心害怕的表情又小小地低吼了一声。



我能安然站在吊桥上的踏板就只到这里,接下来就需要赌命了。



我朝着月亮举起刀,然后改为反握刀柄,将刀伸向自己的脸。从近距离看,那散冷冽光芒的刀锋好像连铁块都可以贯穿。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连我自己也觉得舌头真的好长,长到让我知道自己是舔垢还绰绰有余。



但是,舔垢也是有心的。



我用刀锋抹上舌头,没有手下留情,在理性允许的范围内我深深地割了下去。像是咬到铁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开来,裂开的伤口不停地跳动。



我放下刀靠近九女,影子与九女的脸重叠,她的低吼声变得更加剧烈。九女缓缓移动身体,像是在探查对手动向那样,然后将手撑在地面上。那双手在颤抖,肩膀耸了起来,全身上下散发着紧张,她那股畏惧已经来到转为攻击的前一刻。



我用双手用力抓住九女的脸。



九女一阵乱动,她扭过头想要晈我的手,而我用蛮力将她的头给转了回来。我直盯着她那张脸,瞳孔没有交会,可是我不在意。因为这就像是一种礼貌,一种在事前不可或缺的仪式。



接着嘴唇印了上去。



我强硬地撬开九女柔软的唇,然后将舌头伸了进去。活血就是活知——知识、记忆、感情,传达心意的最后手段。搞不好舌头会被咬碎也说不定,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知道,知道现在的我。



其实我很喜欢你。



九女的舌头蠕动了起来,是最近我在指尖上感受过的舌头,而用舌头去接触又有不一样的触感。简直就像是生物一般,她在寻找,九女在我们相连的嘴里寻找我。



咕噜。



九女的喉咙动了。她像在索求一样缠住我的舌头,很难过似地抚过,有时还像在玩耍那样爬过去,将我舌头流出的血连着唾液吞了下去。



我抱着九女,像是要让两人连结到更深处那样将她的头搂过来。



「呜——嗯——!」



可能是很难呼吸吧,九女痛苦地喘息着,但舌头还是紧紧朝我缠上来。九女吹拂在我脸颊上的鼻息就像火一样烫,超过某个时间点后却变得越来越湿。在我发现自己的脸颊不知不觉湿了时,我才知道九女在哭。



九女已经不再害怕了,她很热情地紧抱住我的身体,就连我将唇移开时,两人的唾液就好像依依不舍一样交缠在一起,中间牵起了一条红线。



「大豪——大豪!」



九女语带哭声地说话了。



传到了——



我发出一个像从肺腑里榨出来的呼气声,力气从我全身抽离,脸颊跟九女贴合在一起,她的马尾搔在鼻子上好痒。



就这样一直抱在一起也不错,不过我有一件事非得跟九女讲才行。



「我问你啊——」



我牵起九女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慢慢地写上——会、游、泳、吗?



九女想了一会儿后不安地皱起眉头,不过好像一下子就知道我想要表达什么了。我用力地抱着九女肩膀,表达「不要离开我」的意思。



雨就算什么时候下也不奇怪,村民们并没有松开戒备。



在桥头反抗村民的智终于遭到制伏,村民们所带的弓箭早已经朝向了这里,无数的箭雨随时可能会倾泄在我们头上。那平衡正因为是否要下达放箭指示这种连根毛都算不上的理由而维持住了,那平衡也有可能因为像积雪从树枝上掉下来这种突发事情而打破。



前无路,退无门。



这样的话,逃生之路就只有一条了。



说实在的,我实在没有可以活下来的自信。在吊桥下面奔腾的河流,并没有温柔到像我这种人类与舔垢所生的半妖可以游过去。我猜只要沉下去就连浮都浮不上来了,搞不好在掉下去的瞬间手脚就会被激流带走。可是九女不会游泳,能救九女的只有我。就算手脚会变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我也只能拼了。



我拉着九女的手站起来,村民们加强了戒备。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轻轻地将屁股往绳子一坐。



抬头看着天空。



冬天澄净的空气中,没有任何一丁点事物阻隔自己跟夜空。让人心眩神迷的无数系星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猜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脑海里涌起了这搞不好是我的最后一眼,所以这一幕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壮观,只是我打从心底对自己知道的星座就只有猎户座这件事厌到很悔恨。



「回去之后……多读点书吧。」



我自言自语。



九女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我,虽然我知道就算讲了她也听不到,但我还是没有办法不讲。



「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牵着九女的手用力一握,九女用更强的力道回握着我。我们就这样将重心往背后倾倒,桥上松掉的绳索轻而易举地就让我们飞舞在半空中。



无数繁星变成了流星。



天空离我们多远,九女的手就握得有多用力。打在背后的风冷到几乎会痛,在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尸合同学的声音,一个很像村民们惨叫声的吵杂声响在山谷里回响。我准备抵抗冲击硬起身子,接着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到来。



但是,那一刻一直没有到来。



是我失去意识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这里已经是那个世界,我蒙主召唤了吗?



在落下途中内脏好像浮空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也没有类似背部与水面撞上的冲击,现在包覆着我身体的并不是河流的水而是空气。右手好暖和,这是九女的手。



「我太欣赏你了!」



附近出现一个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我张开眼睛。



「西遗同学你好厉害,我对你另眼相看了。」



在眼前的是欺波同学。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如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脑袋。我马上往身旁一看,九女好端端的就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发愣。我猜我的脸大概也变得跟她很像,我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晓得,如果要我绞尽自己那容量不多的脑汁来比喻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的话——泡沫。



对,这是在泡沫里头。



一个淡到不凝神细看就看不出来的薄膜隔出了一个空间,外面则是一片河底风光。在湍流冲刷下变圆的岩石,被水压推挤着不停地滚动。



一如往常全身湿漉漉的欺波同学,带着一副过于高兴而忍不住笑意的样子对我说。



「果然偷偷跟过来是正确的呀,我差点就要失去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了。」



欺波同学始终带着笑容。虽然我想问的事多到不行,但我现在还无法抹去这会不会是一场梦的疑虑。



不过在这情况下要是只问一仵事,那就只有这个问题了。



「欺波同学……你是河童之类的吗?」



欺波同学拨起湿到沉甸甸的头发,然后将头发拢在耳边一扭。



「我是鲛人。」



「鲛人?」



「也就是人鱼。」



突然,泡泡开始上升了。



「唔哇,等、等一下!!」



「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应该还有没做的事。所以——来吧,我们走吧,第四十九代红叶。」



河底不断离我远去,周围逐渐明亮起来,随着嚓噗一声,我们分开水面跃到了空中。我们浮在半空中,泡泡又再次提升了高度,将我们带到绵边叔叔他们所等待的桥头那里。



「好耶,很帅喔舔垢!好啦,最后要干净利落地搞定就是啦!」



尸合同学的身影参杂在呆愣地抬头看着我们的村民里,一看就知道有一个人精神不一样,简直就像混入彻夜守丧的醉汉。



「不是吧,你叫我搞定是……」



怎么说呢,我又回来了。



包含绵边叔叔在内,村民们很明显地焦躁不安。那个不安并不是九女离他们很近,也不是我们浮在半空中,而是原本应该带着相当程度决心从桥上跳下去的我出现在他们眼前,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的那种焦躁不安,这让我尴尬到不行。总觉得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泡沫开始缓缓下降,在双脚接触到陆地的同时消失了。



总之要讲点什么才行。



「呃,那个……大家晚安,真是美好的夜晚对吧?」



所有人都没说话。



冷到快死了。



「如——如各位所见,这才是金刚隐仁偈的正确用法!只要正确使用金刚隐仁偈,鬼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们看!」



我很夸张地指着九女,村民们则是很理所当然的毫无反应。



——好、好难过。



「喂,大豪……」



是绵边叔叔的声音。我对他投以哀求的眼光,不知为何他别开了眼睛。



「你……那个,至少前面遮一下,九女她从刚刚就一直……」



「……前面?」



啊。



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全裸。发现是发现了,刚刚明明都还不觉得怎么样,结果那股难为情一下涌了上来。忽然我看向九女——



凝视。



那凝视的程度几乎让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其实看得到。我迅速地辽住前面,然后背对九女。



就在此时,我转头看到九女用很惊人的气势扬起了手,同时欺波同学大叫一声。



「危——危险!!」



这事情太过突然,我没能反应过来。我恍惚地望着朝我挥下手的九女身影,并在头脑一个小角落里想起自己背后没有写上金刚隐仁偈。



不是没有写,是我没办法写,因为我的手构不到。



根本没办法在背后写字,毕竟也不能请欺波同学帮我写,因为如果不是亲手去写、心存意念去写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里是我身体唯一没有防范的地方。或许不该给她看到才对,九女瞪大了眼睛,那眼神已经恢复成鬼。好不容易才成功找回九女的心,怎么会这样,都到这一步了——



啪滋滋滋滋滋滋!!



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有一个声音就像在山峰间四处穿梭那样回荡不停。



九女一个强烈的巴掌打在我背后。



「——好痛!」



终于我成功说出了这一句话。



背后就跟烧焦一样滚烫。那巴掌的感觉很清楚地留在上面,好像九女用她的手掌在上面打了个烙印似的。



「啊……」



有个人出声了。



我很着急,心想背后是不是变得很惨,搞不好其实皮肤裂开到连肉都看见了之类的,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成立了呢。」



这次声音的口气就像放弃了什么一样。



总之我想转头确认一下背后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只有身体一直打转,眼睛看不到。忽然尸合同学指我背后轻声说了。



「红叶。」



她大概是想说,浮现在我背后的九女手印看起来就像是红叶吧。那个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可是我觉得这有必要在这种情况下特地指出来讲吗?赏了我一个掌底打的那位罪魁祸首,带着格外舒爽的神情望着我乱滚乱翻的模样。



我摇晃九女的身体问道。



「喂!你在我背后干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九女举起手掌说了。



「我按下了鬼手印唷。」



「……手印?」



「契约。」



「……契约。」



不行,这对话说不通。有没有哪个人——有没有哪个人可以进行正常的对话?



我在离得有点远的地方找到了绵边叔叔,他盘腿坐在地面上,还让智坐在自己的膝盖,一脸很不高兴地念着什么。



「绵边叔叔帮帮我!我背部好像变得很——」



「啊啊!?」



「……没事,没什么。」



不行,他非常生气。



绵边叔叔抱着智站起来,然后像一个行为偏差的国中生那样喷了一声。



「就是鬼手印啊。」



「……手印?」



「就是成立了与鬼的契约。」



「……契约。」



我这犹豫不决的回应令绵边叔叔更加焦虑,他很粗暴地抓了抓头。



「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耶,你也太扯了!就是九女承认你身为第四十九代红叶的身份啦!!」



「第四十九代红叶……红叶……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将目光朝向九女,她不停地点着头。



「呃,可是没关系吗?」



「这个嘛,既然变这样就没辙了。」



「那、那么……」



绵边叔叔就这样盘坐着双手交叉,然后很郑重地点了个头。



「是啊,你豁出性命让我们见识到了要成为红叶的决心,村里的人也认同了。就我来说,你也有帮我救智的恩情。虽然很不甘愿,不过我们会承认你是第四十九代红叶。」



我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



背后那烧伤般的痛楚,如今就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暖和。



「这样啊……我得到承认了啊。」



我的笑容很自然地绽放开来。



我成功保护了九女——这股真实感化为一道喜悦不断蔓延在心中,手掌渗出一片汗水,一摊开就有一股微微的墨水香味。



但是写在手里的金刚隐仁偈经文,简直就像是分布在红叶表面的叶脉那样,仍然很清晰地残留在上面。



——我成功当上蓝鬼了吗?



我一直盯着手掌,或许她还在这附近也说不定,因为她说过,那个世界不过就是隔壁村。



头上依然有无数繁星在不停闪耀着,天空就像理所当然似的万里无云,然而却有一片不知道是从哪里迷路的雪花落到了我的掌心。咻——那雪花随着这声音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可是我的的确确听到了。



在耳朵深处有一个温柔的声音。



——这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