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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再也回不去了(1 / 2)



人情世事这玩意儿,有太多事光靠自己的能力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就连不经意在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很多人的想法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纠结在一起。就算现在想要快刀斩乱麻的破除阻碍,但我的知识、经验和胆量都还不够。正因如此,身为国中生的我才会连钉个钉子都提不起劲。



今天早上,玄关的门牌剥落了,不知道是风吹落的还是野生动物干的好事,要是再胡思乱想一点,说不定是附近居民的搔扰。看来这村子里,好像有人看我很不顺眼。



栖乃志摩的造反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村子的街谈巷语,我好像也被视作为虎作伥的一员,名列造反名单上的样子。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命令禁止进入月封寺,所以,现在的状况变得跟搬过来时一样。即使去学校九女也一直缺席,好不容易关系变得比较好的欺波同学,在那一天后我们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绵边叔叔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来家里了。



时间多到快满出来,所以我开始试着自己煮饭。这种超级乡下的地方当然没有超级市场,所以我在放假时,会花上单程两小时的车程去车站前的商店街采买。因为要一次准备好一个星期的食材,所以回程时就变成要提着差不多四袋硬梆梆好像塞了岩石的购物袋走动。我将辛苦买来的战利品当作材料,试着做了杂菜炊饭……可是煮出来有够难吃的,难吃到喂给猪吃我都于心不忍。原来如此,杂菜炊饭这道料理并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起就行了,真是上了一课。



就在我用晒衣夹夹住鼻子,食用这个笼罩着众多蔬菜怨念的玩意儿时,神出鬼没的尸合没子一手拿着饭碗出现了。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她是凭空现身。她坐在暖桌另一边,用一种好似有点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餐呢?」



我不发一语地递出晒衣夹,尸合同学收下后夹住自己的鼻子。



我单手拿着饭碗跟她面对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咀嚼。



「尸合同学,你有家之类的地方可回吗?」



「啊?有就是啦。」



「明明你是座敷童子?」



尸合同学一脸这好难吃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妖怪也是有家人的,说起来你是半妖就是啦。」



「半妖是什么啊?」



「妖怪跟人的混血儿,你就是啦。」



她又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像是要把讨厌的现实摊在眼前的话,大概是知道我有点沮丧才这么做的。她今天会突然出现,搞不好那就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所以我决定不理她。



尸合同学慢慢地将鼻子往饭碗靠过去,然后很直接地皱起了脸。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从她手中拿起饭碗。



「哇啊,把碗还我就是啦!」



「是怎样啦,从刚刚就一脸吃起来很难吃的样子。要是那么难吃的话,在你自己家里吃不就,好了!」



「我、我离家出走了就是啦!」



「什么离家出走啦,快回家去别让父母操心,你这不孝女!」



「不孝那是彼此彼此,去死啦!」



尸合同学伸手从我手中抢回饭碗。自己抢了回去,然后看到饭碗里盛得满满的饭菜,又「呜呃」一声皱起脸。



终于尸合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放下筷子说了一句「再说……」,然后未经允许就喝了我茶杯的茶。



「我父母根本就不担心我的事就是啦。」



「为什么?」



「座敷童子的家代代都是这样子就是啦。要是不待在别人家里,连存在意义都会失去就是啦。」



「什么存在意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金发不良少女就不是座敷童子了。」



「呵呵,这是对那种肤浅印象的反抗就是了。」



她炫耀地拨了拨头发,我趁这空档抢回茶杯。



「明明就是妹妹头。」



「吵死了!又不会再继续长下去就是啦!」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我终于吃完了一碗。我用庄严的动作放下筷子,然后发出声音啜饮茶水。



「我觉得他们在担心你喔。」



「啊?」



「尸合同学的父母。」



我拿着吃完的饭碗跟茶杯走向厨房,尸合同学那目中无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就是啦,明明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曾有人说过,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我到最近也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



「那不过是幻想就是啦。」



「可是那不是谎言。看见志摩阿姨跟九女后,我是这么觉得的。」



尸合同学发出怪声。



「啊?她们又不是母女就是啦。」



「就因为她们不是母女我才这么觉得。」



尸合同学一副「说那什么鬼话」的样子对我嗤之以鼻,然后当场躺了下来。



「那你怎么样?跟父母分开生活,不会觉得寂寞?」



「当然是很寂寞啊。」



「没有打电话吗?」



「有啊,昨天。」



「咦——真的假的!?结果怎么样?有在担心你吗?」



「有个陌生的女人对我说『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呜哇,那好惨就是啦。」



我将饭碗跟茶杯放在水槽。刚刚吃的杂菜炊饭正在胃里浮着,简直就像胃袋排斥消化一样。



我不想马上清洗餐具,但不知为何也无意走回暖桌,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很想丧庭九女对吧。」



尸合同学冷不防地说了。



「啊,你还来——不要讲啦,我现在可是在让自己不要去想!」



我转身跺了跺脚。这个自称座敷童子的人,很精准地点出我这时最不想听到的话。就这样,尸合同学看着我难受痛苦的样子嘲笑我。



不过,今天的她不太一样。



「像这样子四处逃避,是你的坏习惯就是啦。」



尸合同学站起身,快步朝我这边走过来,在她冷不防的举动下,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那种在被逼到悬崖之前一直逃避的做法永远是错的,可是你还没有那种需要四处逃窜才可以保护的事物就是啦。」



她在我眼前停下脚步,两人四目相交。我很清楚有一个奇妙的气氛控制了现场,而我也知道那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所以,这是感谢你请我吃晚餐的谢礼——」



尸合同学迈出脚步,我飞快地想要往后退,而身后的流理台阻挡了我的退路。尸合同学纤细的手臂抓住流理台边缘,那好像带有肥皂香味的雪白双脚切入我大腿之间,我跟尸合同学的距离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脸就像时钟的时针跟分针快重叠那样不断接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卡啦。



时间刚过六点三十八分。我发现那声音不是时钟指针的声音,而是厨房小窗户的锁被打开的声音时,尸合同学的气息已经从我紧闭的双眼前消失了。



张开眼,尸合同学的身影已经不见,她的饭碗跟筷子也都消失了。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如一阵轻烟消失无踪了吧,我感受着尸合同学残留的些微气息,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厨房的小窗户发出了开窗的声响。一转身,有个人打开窗户正要从那里爬上来。



我看见抓在窗框上的小手,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了。一开始我有种可以在近距离感受到她存在的喜悦,可是喜悦马上就转变成惊讶了。不管是她来这里的理由,还有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都没有头绪。



这个幼小的入侵者拼命地抓着窗框,一直要将脚跨上来却不断失败。



「唉唷,真是的!不要光顾着看,快帮人家啦!」



我想象在窗外生气的那张脸,然后喷笑了出来。我爬上流理台,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拉她上来。



「对,把脚跨到那里。」



「这里?」



「不是,是另一边。不对啊,你怎么不从玄关进来?」



「不行,寺庙那边会看到嘛。」



这个笨手笨脚的入侵者很任性,我不得已只能将她硬拉上来。



我像抱猫咪那样将手伸到她双手腋下把她抬起来,她比我想的还要重,只是我没说出口。就在九女身体差不多有一半越过窗户时,我的腰部窜过一道电流,全身像关掉了电源那样瘫软下来,接着我像被她的身体压垮似的背部撞上了地板。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我捣着后脑勺不停翻滚,接着感觉到一个很舒适的重量,然后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九女的脸离我很近,可能是撞到了我的胸口吧,她的鼻子变得有点红红的。她用扑倒我的姿势低头俯视,可是目光却稍微偏移到我的眼睛下方。



——是嘴唇。



我没有办法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九女用她那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之后脸朝我迎了过来,接着就碰到了。我连闭上眼睛的空档都没有,可是那不是平常的喂血,而是不折不扣的吻。



但这个吻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不知道该说有点失望还是美中不足,连时钟秒针都有一点依依不舍才肯离去,这次的吻却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九女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是那种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的脸。



「你是偷跑过来的?」



我问九女,她轻轻地点了头。



「没关系吗?要是被绵边叔叔发现了,好像会很麻烦。」



「……嗯,我想大概会挨他揍。」



九女对我投以一个很抱歉的目光,我摇摇头露出微笑。



我很清楚,到时挨揍的会是我。



「窗户的锁……要是有上锁你打算怎么办?」



听我这么一说,九女脸上立刻浮现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现在才注意到这点啊。」



「不知道,我总觉得没有上锁啊。为什么你没上锁呢?」



「是为什么呢?」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喷笑了出来。



九女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躺在我身旁,我挪开身体将空间让给九女,结果她就像要赶上我一样将身体紧靠了过来。今天的九女格外积极,虽然这令我非常高兴,可是我无法甩掉从刚刚就一直缠绕在身上的不协调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九女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志摩要去某个地方了。」



我没办法马上了解她的意思。我想起那一天绵边叔叔跟志摩阿姨的口角争执,话语里有「背叛」这种让人很忐忑不安的字眼,心想是不是反对势力的人马要将志摩阿姨带到某处,于是就这么问了九女。



九女摇头说不知道。



「是志摩阿姨自己这样讲的?什么时候?」



「跟她一起做晚餐的时候。」



我马上就想到了,是我跟欺波同学在洗澡的时候。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我像傻子一样飘飘然的时候。同时我也想起了在那之后九女一直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



我真没用,退一百步说,就算没留意到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应该要再多关心她一下才对。就说现在,仔细一看九女的两眼都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我真是个小鬼头,真是个白目小鬼头,我觉得自己最好去中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诅咒。



「那个……对不起喔。」



九女板起了脸。



「你说过会站在我这边。」



「嗯……嗯,我有说过。」



「所谓的站在我这边,是在讲会帮我加油的人唷。」



「你、你还真清楚呢。」



「我有去读书。」



「那个……你好像比以前更会读书识字了……这太好了。」



九女就像一只冬眼不足的松鼠那样鼓起脸颊,然后背对着我。



「可是大豪都把我丢着不管……」



「哪、哪有,那是因为……」



「根本早就忘了我嘛……」



「才没那种事!!」



我大叫。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我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出乎意料的变得很大声,我连忙亡羊补牢。



「啊,那个……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把你忘了……我的确有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你,可是一去想就会难过得快死了一样,而且你的脸就是会在我脑海出现,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九女一个翻身。



「骗你的啦。」



九女吐出舌头,然后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是稍微闹别扭看看。」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将十指交叠放在那既有被摆了一道的无奈又参杂了一股安心感的胸口上,和她一样仰望天花板。



放在暖炉上的水壶发出了声音。



「啊,对了,学校的公布栏上贴了一张纸说接下来有个祭典。」



「嗯……」



九女的声音没什么精神,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可是我没有很在意就继续讲下去了。



「在这种时候举办还真少见呢,是这村子的习俗吗?」



「……嗯。」



「会不会有路边摊之类的啊?有点期待呢。」



我抬起身子,用手撑在地板上探头看九女的脸。



「我们一起去吧。」



九女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



我的脸应该有确实映入九女的视野才对,可是九女的目光穿过了我的眉间,好像在看另一头遥远的天空似的。



「不去,我不想去。」



过了一阵子,九女好像想起这件事似地开口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为什么?」



我问她。



「……我绝对不会去的!」



九女说完这句话,就紧紧地闭上嘴唇。



简直就在表明心意已决。



不管是关于她还是这个村子,全都是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就说刚刚那句话,九女肯定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她却不多做解释,即使我问她也不回答我。要是有办法再多了解她的事,我觉得自己就可以提供更多有用的帮助。不,是肯定可以有所帮助——就在我看着天花板想这些事时,玄关的门钤突然响了。



——叮咚。



我们像弹起来那样坐起身子。在我开口说出「是、是谁啊?」的瞬间,门钤开始激动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过度恐惧令我身体动弹不得,那丝毫不问断一直鸣响的铃声,可以感受到很明显的恶意,那释放恶意的源头很激动地敲打着门。



大门那边响起很粗犷的声音。



——喂,大豪,快开门!



「是、是绵边叔叔——」



我们看着彼此,九女脸色一阵铁青,那害怕的模样简直就像遇见了不存在这世上的事物。我急急忙忙打开厨房的小窗户。



「快点,从这里逃走!」



「不行,从这里会被发现啦!」



「那——」总之要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过来这里!」我牵着九女的手走向厕所,然后打开门。



「会有点冷,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你快去吧!」



「知道了!」



说完,我停下想要关上门的手。



「那个,要开灯吗?」



「别管了,你快去啦!」



「哇哇,抱歉!」



九女推了我的背,我手忙脚乱地走向大门。接着在鞋柜前面调整呼吸,之后静静地拉开门。



「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很慢喔,嗝~」



眼前有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手里拿着一瓶一升的酒,每次呼气就飘散出来的酒味,令我不禁皱起脸来。



「那个……没事吧?」



「吶,大豪啊,一起喝呀——嗝,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啊——嗝。」



「你在说什么啊,我未成年耶。」



「又——没关系,反正你很闲吧?」



「才没很闲呢,我现在有点忙……」



「很忙?你该不会——」



绵边叔叔一说到这就默不作声,然后用聚不了焦的眼睛直直瞪着我。



糟了,被发现了吗?就在我背后浮现冷汗等着他下一句话时,绵边叔叔很粗鲁地开口了。



「……呃嗝。」



他打了一个大嗝。



我让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撑着他走到客厅。这醉鬼,明明就烂醉到一个人都走不了了,可一进到房间眼神就变得像刑警那样冒出一句。



「有女人的气味。」



我眼神不禁游移起来,目光飘过厨房深处的厕所,找了个含蓄的借口。



「那个,那是——对啦!因为刚刚尸合同学跑来这里!」



「……喔?」



滋滋。我右脸颊厌受到一个炙热眼光,几乎让我以为真的听到了声音。我很担心他接下来会对我说什么,结果绵边叔叔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背。



「什么呀,你已经放弃九女了吗?这样啊——嗯,好!」



我随便应个话,就让绵边叔叔睡在榻榻米上。



他将带来的那瓶一升酒当作抱枕那样夹在大腿间,自言自语喃喃说着梦话。等绵边叔叔熟睡后,就叫九女逃到外面吧,我在心里这么决定之后等了三十分钟。绵边叔叔一开始眼睛只有微微张开,让人不晓得是醒着还是睡了,但人却迟迟没有睡着。我试着去把那瓶一升酒抽出来,结果不知为何却不动如山。



就在我江郎才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绵边叔叔突然坐起身子。



「西遗大豪!」



「有,我在!」



「……之前把你踹飞真是抱歉。」



绵边叔叔口齿不清地说。



「没、没啦……我没放在心上。我也那个……有错就是了。」



我飞快地这么回答后,绵边叔叔用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你真是个好孩子啊,真的是这几年来难得一见的乖宝宝啊你!」



「喔、喔……」



「被父母抛弃丢到陌生的土地,但还是一个人默默忍耐啊,也没发什么牢骚啊,明明就还是个小鬼头啊。」



「那个,绵边叔叔。」



「啥啦?」



「鸭黄儿是什么意思啊?」



「啊啊,就鸟龟啊,骂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啦。」



「啊,这样啊。」



我很冷淡地点了个头。



绵边叔叔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像茶碗小弟的茶杯,然后把一升瓶的酒倒入其中。



「呼——吶,大豪,平常真谢谢你啊,跟九女处得这么好啊。」



「没、没啦,哪有的事。」



「我呀,也不是说不疼那小鬼喔?」



「我知道啊,绵边叔叔你是担心九女才这么讲的。」



绵边叔叔垂首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啦……」



他又倒了酒。咕嘟咕嘟咕嘟,一个痛快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



「那家伙啊,不是人类啊。」



「所以我说知道了,她是神明对吧?」



「不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啦……」



绵边叔叔又摇摇头,带着一副闷声葫芦的表情将茶杯里的东西往喉咙灌进去。



「神明单纯只是职位对吧?以公司来说就是总经理,在村子里就是村长。神明也是一样的,只要变成信仰的对象,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就算是马粪也可以当上神明。」



我听着这番话,总觉得这讲话方式不太像绵边叔叔。明明我又没求他讲,他却一直讲不停,这一点不太像绵边叔叔平常的个性。而且还是用一种特别绕了一个大圈子的讲法,我一点也不晓得绵边叔叔是想表达什么。



「也就是说,那小鬼拥有能够成为信仰对象的力量,可是那力量不像是为了饥荒受苦的农民降雨,或用看不见的力量为商人与客人斡旋,那种很感恩戴德的力量。」



「那么是什么力量?」



绵边叔叔擦了擦嘴。



「是恐惧啊。」



随着刺人的目光,一个实在很单纯明了的答案回应了我。实在是太过单纯了,甚至让我有种好像连重要部分都削掉了的感觉。



「就像你是舔垢那样,又像尸合没子是座敷童子那样,那家伙也不是人类。当然这是就生物学的观点来说。」



「等等——请等一下。」



我应该把这当作是酒醉的胡言乱语听过就算了?还是该当作绵边叔叔是在借着酒意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实在无法判断。



「怎么会有那种非人类的东东刚好都聚集在一间学校里的事,你突然这么讲,我也无法相信啊。」



我打哈哈地耸了耸肩。



「不是刚好聚集在一起,是有人把你们聚集在一起啊。」



绵边叔叔用很严肃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去上学的权现国中啊,既不是公立的也不是私立的。虽然学校当然是国家盖的,不过表面上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要是你觉得这是骗你的,就去看地图确认看看,那是为了丢置像你这种废物妖怪才盖出来的特殊学校。」



废物妖怪这句话令我胸口有点疼痛。



「那个……」



「怎样?」



「果然……我是舔垢对吧。」



「是啊,没错。」



绵边叔叔很坦然地点了头。



半妖——混血妖怪。我父亲是舔垢,我身上流着舔垢的血。



西遗大豪是舔垢的后代,那九女她是——



「在那些非人物种里面,那小鬼是很特别的。」



绵边叔叔锐利的目光射穿我的眉间。我要了解接下来的事实?还是逃避不去了解?我甚至觉得这几秒钟的沉默是在逼我做这个决定。



我好怕,要是听了这事实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内心某处有着这种接近明确的预感。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可以逃,我也不认为我逃得了。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带着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不好意思啊,我应该要再更早一点跟你讲才对,搞不好这样做就不会让你这么混乱了。我在你面前虽然装成这种大人模样,其实我只是在四处逃避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啊,时间已经到了,九女她开始觉醒了。」



绵边叔叔这么说着,伸手按着眼头。



「真的已经没时间了,村子里头甚至出现了想要九女性命的人。因为这缘故,志摩在寺庙下了结界,我们连接近都没有办法。」



「——要她的命!?」



这个令人忐忑不安的字眼,让我瞬间脑袋发热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就算不是人类那也太过头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不知道九女她——」



「那就请你告诉我啊!!」



我将拳头打在暖桌上,茶杯发出剧烈的声音倒下。



绵边叔叔用很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了。



「罗剎。」



「……罗剎?」



「也就是恶鬼。」



不知道是不是很熟悉的关系,那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毫不费劲地就飞进我耳里,占据了我的脑海,轻易到连我自己也很意外。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不断在舌头上滚动那股触感。



恶鬼、鬼怪、鬼魅、鬼魂——



「那家伙要是有那个意思,这个村子——不,连这个国家都可以毁灭,你知道吗?恶鬼这东西令人意外的什么事都做得到耶,可不是只有力气大而已。」



「然后……也会吃人是吗?」



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



虽然我这么说,但大半是肯定的。简直就像有一只沉沉地坐在我头上的鬼,让我吐出这句话一样。



绵边叔叔听到我的话瞪大眼睛,然后很沉重地点了头。



「是啊,就是那样。」



「……这虽然是我的揣测,该不会九女她以前连一次饭都没吃过?」



「……是啊。」



「因为是鬼?因为会把人吃掉?」



「是啊。」



「害怕她哪一天会对人出手,所以没有给她吃饭,不——是没有给她吃东西的习惯。」



「没错。」



绵边叔叔带着像是下了决定的神情点了个头,但我看起来只像是转变了态度。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绵边叔叔则一点也不介意。



「把九女带过来我这里。」



「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有你。刚刚我也说过了,寺庙设下了结界,靠我的话根本连接近都没办法。现在在那里的只有志摩跟九女,还有一些跟志摩亲近的少数人而已。可是志摩很中意你,是你的话搞不好进得了寺庙,而且这样一来要把九女带出来也很容易。」



「我——我不能做那种像在绑架一样的事啦!你是要我把九女跟志摩阿姨拆散吗!?别开玩笑了,再说我是要怎么跟志摩阿姨讲……」



「不要讲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我终于忍不住准备起身,绵边叔叔马上就压下了我的双肩。



「你等等,冷静下来。别误会了,我这是为了九女,在她里头的鬼醒过来之前,我会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就这样而已。你只要在志摩没发现的情况下把九女带出来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我会处理。」



「……为什么绵边叔叔你需要做这种事?」



刚刚绵边叔叔所讲的内容,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刚刚才想到的,这是事先就拟定好的计划,这很显而易见。所以,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隐情。



绵边叔叔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虑。



「说真的我也不想干这种事,可是我非做不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在月封寺的吗?」



「这个嘛,差不多吧。」



但我还是无意答应这件事。



我也搞不懂自己是因为已经无法相信绵边叔叔,还是不喜欢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



「我……不能做背叛九女的事。」



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绵边叔叔皱着眉头,探看我那低头看着下面的脸。



「我说你啊——该不会以为九女她喜欢你还是怎样吧?」



他的话很突然地说中了。



绵边叔叔就像在赶蚊子那样飞快地挥了挥手。



「喂喂,别说笑了。听好了,九女她是鬼耶?她看着你想的不是『喜欢』还是什么『爱』,而是『好像很好吃』跟『好像很软』。她很黏我跟你,也不过是想要吃掉我们而已。让九女有冲动的不是性欲,是食欲。」



我有一种好像脑袋被搅拌的感觉,因为我对食欲这个字眼心里有数。在我跟九女渡过的这些日子里,确实有一个跟这一点重叠的画面。



我拼命地摇头想要将那画面从我脑中赶出去,然而在我脑海里扎了根的鬼,将它那锐利的爪子抓得更紧,把我的思考紧紧勒住。



明明是冬天,我却很疲惫并累到腋下渗出汗来。要说这时候的我能够做的事,也就只是顽强地拒绝绵边叔叔的要求而已。



绵边叔叔似乎也了解到,再这样下去我连头都不会点。他用力地搔了搔头,然后仰身躺在榻榻米上面。



「唉,这种法子不行呢。看来你跟外表不一样头脑很伶俐,一定在心里怀疑我说的话吧。」



我不敢回答,绵边叔叔似乎把我这样子当作是肯定了。



「好,我跟你讲真话。我的工作呀,有点像是所谓绵边家的使命那种玩意儿。」



「……使命?」



「对,杀鬼的使命。在鬼失去理性随欲望而行时,靠人类的能力对它束手无策时,绵边家就要斩杀那只鬼。不管在哪个时代,我们家都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杀到堆积如山,将那些鬼,不管善恶一律斩杀——一段绵边家不祥的历史。」



绵边叔叔说完,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这表示,总有一天绵边叔叔也会斩杀九女。而且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未来,反而是合情合理的结果。



绵边叔叔用双手遮住脸。



「我已经受够了……」微弱的声音从粗厚手指的隙缝里传出来。



「等我变老头子还是死了,就变成那小鬼要背起这个使命。」



「那小鬼是指……」



「就是智。」



虽然绵边叔叔遮着脸我没办法得知他的表情,不过那个声音要让别人知道他有多受挫,是很绰绰有余的。



「智跟九女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不过以前感情原本更好的。对没有兄弟姐妹的智来说,九女大概就像是个姐姐一样吧。她们总是走在一起,可是我看不下去,一想到那孩子的将来我就替她难过到不行,所以我就劝戒她了啊,叫她不要跟九女扯上关系。」



绵边叔叔忽然抬起身子,带着耿耿于怀的神情往我靠过来。



「但是那孩子还是想要跟九女扯在一起,在她心里一定还是很在意九女。你说,有这么残酷的事吗?一个还很小的小孩子,居然要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下毒手,而且还是那个朋友活得并没有错的结果。只因为义务跟正义感,就要砍下好朋友的脑袋,真的是别开玩笑了。我已经不想做这种事了,我想逃离这个诅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强度的问题,我总觉得绵边叔叔双眼好像微微地浮着泪光。



「所以我拜托你——」



他对我低下了头。



那双紧紧握住的大拳头,在暖桌上颤抖着。



「把九女带出来后,当下斩杀这种事……」



「我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有那种事。对我来说九女就像另一个女儿一样,所以我保证,绝不会杀死她。」



我不觉得他是在骗人,但不管怎样我希望有时间去思考。



忽然绵边叔叔抬起头,然后将那瓶一升酒倒在暖桌上的茶杯里,他将那杯倒得满满的酒递给我。



「喝吧,以酒明誓。」



「咦?不,可是我……」



「别担心,里面只是水,这不是酒。」



就算这么说,那也不是可以轻易就喝下的东西。只要想到喝下这杯东西的重大意义,不论是水还是酒其实都没什么差别,换个看法也可以说那是一杯毒药。



「还是……稍微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啊。」



绵边叔叔收回茶杯,将遗憾的目光落在上头。他半自暴自弃地将内容物给干了,再将茶杯底部敲在桌子上,之后慢慢地看了一眼厕所说:



「借个厕所好吗?」



「呃!?为、为什么?」



「说什么为什么啊……当然是要小便啊,今天晚上特别冷。」



绵边叔叔站起身。大事不妙了,要是绵边叔叔打开那扇门就完了,他一直想找的九女就在那里。



我慌慌张张地绕到走向厕所的绵边叔叔面前。



「啊,就是,那个——我家厕所现在坏了!」



「什么?坏了?」



「就是……没有水。对啊!你看今天不是很冷吗?所以水管冻住了!」



讶异的目光盯着我的眉间。



绵边叔叔用力搔了搔头。



「是喔,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我来去外面方便一下。」



说完,绵边叔叔就走出了家里。



我连拍胸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转向厕所将手伸向门把,里面连一个声音都没有传出来。想来九女藏在厕所已经过了蛮久的时间,时钟的指针早就移到了八点,搞不好她正在里面打瞌睡也说不定。我将门打开几公分,然后从隙缝往里面看进去。



厕所里头一片黑压压的,我凝神注视,好不容易才看到蹲在厕所角落的九女身影。虽然被门 挡住看不到,不过看起来好像是醒着的,她对绞链转动的声音有了反应,背部抖了一下。



我小小声地叫她。



「九女,有机会了,趁现在快逃。」



「……我不要。」



「别说你不要,绵边叔叔跑到外面去了,趁现在你就可以从窗户逃跑了。」



「别过来。」



九女简直就像拒绝跟我对话一样,身体绷得紧紧的。



她的样子实在很怪。我打开原本只开了一些些的门,同时客厅电灯的光线照射进去,令里面的全貌整个浮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陷入一种错觉,彷佛不论是身体还是思考,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停滞不动了一样。我使劲忍住差点大叫出来的冲动,抓着门把撑住自己快软掉的双脚,再一次凝神望向九女。



九女头上长了一对像水牛的那种角。



「不要,不要看……我不想要你看到……」



九女一面哭一面用手想要遮住那对角,可是九女的小手可以遮住的面积有限,缠在那两支角上的纤细手指,反而让角所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更加显着。



我看着这一幕想起了某件事。绵边叔叔看到我喂九女吸血时的那个反应,他踹飞我,然后翻弄着九女的头,并第一时间用手表确认时间。



九女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格外在意时间,在到晚上之前就想带九女回到寺里。



不只绵边叔叔,我住在月封寺的那段时间,都没有在晚上看到过九女的身影。九女不会从房间里出来,很明显是志摩阿姨在某件事上很用心才这么处理的。



可是那并不是为了保护九女的贞操,而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九女伤害。



或者,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这一幕也说不定。



好让九女不会因为不必要的事受伤。



「……那个。」



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我需要用机灵点的话帮九女去除不安。不管怎么想,那都是看见了她这副模样的我的职责,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是徒然让时间流逝。随着屈辱的石头掷入九女内心的速度,当下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在这情况下,我好不容易说出——



「九女你头发是侧马尾……有点不平衡对吧?」



回应我的,是小小的哽咽声。



九女忽然站起来,哭着推开了我,跟来的时候一样,爬上厨房的小窗,逃也似地逐渐跑远。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已经站在大门口。



「怎么样?看到真正的鬼的感想?」



绵边叔叔一定早就知道了,知道在我目击那对角之前,根本就不算实质的面对现实。脑袋还是懵懵懂懂、轻飘飘地将这件事当成虚构的,事不关已。



鬼真正扎根,正是在此时此刻。



「为什么九女开始觉醒了,我还没说过对吧?」



我挪开脸,我不想听,因为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



让九女知道血的味道的,是我。



「活血就是活知,知会生欲。九女吸过活血知道了西遗大豪的某些事,她读取你的记忆跟知识,然后在那里找到了一丝光明——就是欲望。」



缔边笑了一下,走到我这边。



「这样已经不需要什么以酒明誓了啊。」



退路早已封死了,足以拒绝绵边叔叔的理由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只能无条件接受一步一步逼近的现实。



就算这会拆散九女跟志摩阿姨两人。



就算这结果会践踏某些两人如母女般累积起来的事物。



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在耳边轻声说了。



「要是什么都办不到,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 ◇ ◇



我被命令等待三天。



虽然自己完全想象不出这三天时间有什么意义,但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想必那一定就跟恶魔订下契约一样,是段充满恶意的准备时间吧。



在家里等着的这些时间,各式各样的传言流过了我眼前。担心我持续缺席而打电话来的班导师,说有个自称丧庭九女监护人的男子寄来一封要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信件,然后尸合同学也一样透过电话,说原订几天后举办的祭典中止了,原因就出在丧庭九女身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要隐瞒什么的我,只是淡然地回应着她们的话。



第三通电话是绵边叔叔打来的,内容是「等太阳下山就带九女出来,我把车子停在权现国中的校门口等你们。」



我久违地敲了敲月封寺的大门。



在推开萧条的门踏入寺庙土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头痛,与此同时,也有一股不协调感。空气中有股黏性,有一种不断缠上皮肤的感觉。是沉重的心情让我这么觉得吗?还是绵边叔叔所说的结界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我的头脑过度在意结界这个超自然现象而引发了不适也说不定。



寺院内跟平日没两样,依旧鸦雀无声。不过建筑物里头正在发生某些事,或者该说我有一种接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



我在玄关脱掉鞋子,地板冰冷的触感通过袜子传了过来。明明太阳才刚下山而已,眼前却有着彷佛长时间占据在那的深沉黑暗,重压压地横跨在我面前。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响声,有时听起来就像惨叫一样,而每当我停下脚步屏息一看,黑暗也只是变得更加深重。我尽可能地保持视野宽阔,放低身体继续在走廊行走,然后在我走到转角时,我在那里看到一双雪白的脚?



我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



好像有人趴倒在地的样子,只有脚掌从走廊角落探了出来。



我大力踩着地板冲过去。



「九、九女!!」



我抱起好似匍匐在走廊上倒地不起的九女身体,同时察觉到她体内正发生着某些异变,整个人呆若木鸡。



几近不寻常的轻,重量这东西从九女的身体里滑落了出来。



那是生命跟灵魂,或者也可以说是存在。在九女身体上,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活在这世上生物的重量。



「九女——发生什么事了!?听得到吗?求求你张开眼睛啊!!」



她的头上没有长角。看到她眼睑微微抖动,我更加大声地不断喊叫她的名字。终于她缓缓地张开眼睛,两个空洞的瞳孔认出了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九女不发一语,一直盯着我。她轻轻地摇头,没什么——我觉得她那微微提起的嘴角像在对我这么说。



「志摩阿姨在哪!?要赶快告诉她才行!!」



九女又摇摇头。



「志摩她很忙的……」



「什么很忙,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吧!?」



我声音很激动,抱着九女的肩膀,并将手穿过她膝盖下方使劲地要把她抱起来。



九女抓住我外套的领子,头摇得更加激烈了。



「不行……要是结界消失了……人会跑进来的……」



讲到最后她的声音沙哑了起来,语不成声。



她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脸颊消瘦,眼睛下方有土黄色的眼圈,可是我却从她抓住外套的手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坚强意志。



「所以不行……志摩……志摩她……」



「……我知道了啦,总之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吧?」



「志摩她……可能会死掉,都是我害的……」



我以为我心脏快停了。



「是我害的,害志摩完全活不下去……害她没办法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我一直以来都是志摩的拖油瓶……她为了保护我……现在好像连命也快没了……」



「为什么你要讲这种话……」



除此之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要是开口,我的眼泪好像就会掉下来,因为好像连九女都要死了。她衰弱到身体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娇小,连话都没办法说得很完整。



可是,九女她却用那种好像要把仅存的生气榨出来似的声音说了。



「已经够了,我好讨厌,讨厌我自己……我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



与意志相反渐渐虚弱的那个声音,令我越听越难受。



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干脆死了算了,然后,干脆从大家眼前消失不见算了。对我这样诉说的九女,她的手很用力地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



「要是九女不在了,志摩阿姨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一这么说,九女就露出很沮丧泄气的脸,最后轻轻地点了个头。



她慢慢地抬起目光。



「……大豪你呢?」



我的视线跟她空洞的眼睛交会,同时胸口附近一阵刺痛。



「当然,我也会……」



「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吃掉耶……?」



「……嗯。」



九女慢慢地挪开脸。



「要是我现在稍微松懈下来,好像随时都会去咬你的脖子耶……?」



「……没关系啊,我会忍耐。」



「也可以……忍耐死掉?」



我咬着嘴唇,忍住疼痛,憋下眼泪。



然后,点头。



「当然可以。」



我闭上了眼睛。



要是不这么做,我没自信可以阻挡眼泪流下。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全是跟九女的回忆,比如我第一次被她吸血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容的时候,一起学写字九女闹别扭的时候,这些全都让我觉得很讨厌,为什么浮现在脑海里的尽是些这么快乐的事?我明明就不希望这样。



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一张开眼,就看到九女很痛苦似地扭曲着脸。我将手穿过九女膝盖,然后抱起她那纤细的身体。



「……跟你说呀,大豪。」



九女带着格外出神的眼睛抬头看着天花板。



「好想,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好想去……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



她的表情,好像在眺望着绝对抵达不了的对岸一样。



绵边叔叔正在等我。在学校前面,在车子里头,大概还一边抽烟,一边等我将九女带过去。



我重新抱起九女的身体。在我转身回头的同时,我死命地忍住好像快显露出来的恐惧,压抑涌上来的罪恶感,用像幽灵一般的步伐折返走来这里的路。九女没有抵抗,她带着完全放心的模样将一切交给了我。



「要去哪里……?」



「嗯,有点事……」



我不敢跟她对上眼。我的手在抖,脚也在抖,我想抑止臼齿的颤抖声,所以十分用力地咬住牙根。但我还是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目不斜视地一直瞪着前面,最后在玄关摇摇晃晃地穿上鞋子。



不管是我不自然的颤抖,还是目的地不是她的房间,相信九女一定都发现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九女轻轻将脸颊靠在我胸口上,就像在确认我的心跳声一样,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外套。我想她大概也很清楚我要走去哪里,准备要做什么事。虽然不是全盘了解,但我想在她脑海某处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要面对什么事在内。



一走到外面,九女就看着中庭那边发出「啊……」的一声。



「枫叶。」



是枫树。那树叶凋零的模样与荒芜的中庭景象相结合,显得十分寒酸。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心情,九女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可是到了秋天还蛮漂亮的喔,之前的寺庙也有呢……枫叶……是把鬼跟大家连系起来的重要东西……志摩有这么说过。」



「……嗯。」



还蛮漂亮的。这句话在我胸口开了一个大大的洞。



将不可以杀人这种思想植入以吃人维生的鬼身上是很残酷的,而与此同样残酷的,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到两者的共存之道,毫无道理可言。



就算说尽了善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就算将双手大大张开也无法承担的悲哀。



我的胸口从刚刚就很热又难受。



九女将手伸向我的脸,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在哭。



对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感到最惊讶的也是我自己,像这样子哭出来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带着志摩三人一起逃跑,我脑海里只浮现这种小孩子的解决方法。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到了这时候还是只想到这个方法。



要是根本无法拯救,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实在再正确不过了。这论点正确到几乎让人头脑会出问题。带九女去绵边叔叔那里是我的义务,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



这是当然的。



可是,我办不到。



「对不……对不起……」



明明我应该忍住了,可是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我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用眼睑遮住湿到像打翻水桶一样的视野,结果一棵枫树孤伶伶地浮现在黑暗中。一个提着树枝上带有很多鲜红枫叶的老妇人,就算自己的身体瘦弱又弯腰驼背,仍然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好似在自豪自己孩子教养之好。接下来在我张开眼睛时,事情会不会变成我希望的样子?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她会不会对我说没事的?



伴随着淡淡的期待,我张开了眼睛。



志摩阿姨站在我的眼前。



「要是哭一哭事情就可以解决,那你就尽量哭。但是,你还有事情要做。」



敞开的和服,露出了瘦弱的锁骨。



◇ ◇ ◇



「很惨的脸对吧?」



志摩让我坐在她房间里,而她也跟我面对面跪坐着,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在绝食中。」



房间里很干净利落,只摆了一个衣橱跟短脚桌。短脚桌上连一枝笔都没有,房间内的模样简直就像今晚就要移交给谁一样,令我胸口一阵骚动。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呀,用个结界术式都累到自己空腹了呀。别看我这样,年轻时我可是更加得心应手的呢。」



志摩阿姨说完后笑了笑,那消瘦的脸颊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痛。我低着头,紧紧抓住外套下摆。



「请问……结界已经不要紧了吗?」



「啊啊,不要紧,已经进入了稳定期。」



「你说的绝食是那个……修行还是什么的吗?还是说,因为觉得被禁止吃东西的九女很可怜,所以自己也……」



「你那些话,是听谁说的?」



志摩阿姨打断我的话。她那像在责问的口气令我一阵畏缩,讲不出话来。



「是绵边吗?」



志摩阿姨带着叹息说道。



一股重压压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两人之间,志摩阿姨轻轻地啧了一声,那声音小到要是不竖起耳朵根本就听不见。



「绝食的确不是跟九女没关系,可是跟那种无聊的理由不一样。」



「那么……是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偷看志摩阿姨的神情,志摩阿姨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



「九女曾说过,志摩阿姨可能会死掉。」



志摩阿姨细细的眉毛微微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志摩阿姨要死才可以呢?九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因为九女已经到极限了。」



我的胃里就好像被人丢进一个铅块。



「要是什么都没吃,就算是鬼总有一天也会死。村里的人就是在等这一刻,因为他们很怕自己下手,所以就把九女像神明那样供起来,之后再又哄又骗。要是再这样放着不管,九女她——」



我没等她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们现在马上带九女离开这个村子吧。」



「你稍微冷静一点——」



「再这样下去九女会死对吧!?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放着不管呢!!」



或许志摩阿姨会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说不定她一直深深以为我没那种胆量。志摩阿姨一点也没慌张失措,而是很严肃地打直背脊说。



「九女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你说九女——那志摩阿姨呢!?」



「听好了,那个经文啊,其实……」



「所以说志摩阿姨你会死吗!?」



「你别管,听我说!!」



白皙的手用力拍打榻榻米,现场的慌张感一瞬间就静悄悄了起来,一股紧绷的寂静占据了当下。



我默默地当场坐下。



「以前我给你看过一本经书吧。」



「是指金刚隐仁偈吗?」



「那本是假的。」



「假的?」



志摩很郑重地点了个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老旧的经书。



「这本才是真的。」



递到我眼前的这本经书,比我借去抄经用的那本还要破旧很多,让人感受到一股时代感,甚至让人犹豫到底要不要空手去摸。装订的日本纸已经磨破到看不出封面的文字是什么,我仔细看了好几次,脖子左歪歪右歪歪,终于在那里看出了「金刚隐仁偈」的文字。



「金刚隐仁偈有两种,这个才是不折不扣的金刚隐仁偈,是很久以前有个僧侣为九女母亲所写下的经文。然后,另一个是之前拿给你的假金刚隐仁偈,是村里的人在经书原文里加上不必要的字句而衍生出来的玩意儿。」



我一掀开已经磨破的封面,就看到自己曾经抄写过的金刚隐仁偈经文,而且上面完整如初,并没有用墨水涂掉任何地方。



「不必要的字句,是指用墨水涂黑的那个……」



「那个部分是一种诅咒,上面下了一种陷阱,光是在经文里添加字句意思就会整个改变。也就是说,村里的人一股劲儿的颂读假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



我抄写的金刚隐仁偈,九女说好高兴。佛灭日诵经时所诵读的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完全相反就表示——



「那是为了束缚九女力量的枷锁。」



志摩阿姨愤恨地咬住嘴唇,九女的哭声在我脑海里响起。



——大家都围着我唱很讨厌的歌。



「那些家伙故意选在佛灭日拼命诅咒九女。别杀人,别杀任何东西,也别留在历史上,忏悔太古之罪,然后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吧——真的是好兴致呀。虽然我也知道这点,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顺着村子的做法没有多嘴,因为这是让我跟九女住在这个村子的条件。」



志摩阿姨再度跪坐在榻榻米上,然后拢起和服的领口。



「也就是说,这件事我也有错,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呀。」



「请、请等一下!责任是指——」



这句话我不能当成耳边风。



但志摩阿姨不听我的话。



「听好了,计划如下。我从今天起辞去第四十八代红叶之职,你要继我之后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自继名那天起,不得让村里的人诵读金刚隐仁偈,相对的,你每个星期都要诵读这本金刚隐仁偈,然后,成为九女的守护者。」



「守护者?」



「红叶是恶鬼的同伴,也是唯一的理解者。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尽到这个责任,所以在最后我要昙花一现再凋谢。」



志摩阿姨的眼神变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



「昙花一现是指——」



「我要让九女吃活肝。」



「谁、谁的?」



「我的。」



说完后,志摩阿姨从怀里拔出一把短刀。



我倒抽一口凉气,目光不禁被她手中的短刀吸引。



那是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鞘短刀,它的构造很简朴,彷佛就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职责而诞生于这世上。



「不行啦……这样子……」



我用颤抖的左手制止违背自己意志抖动的右手。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才是啊!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鬼的事,不过只要去查古代文献之类的,搞不好……」



「你知道『哭泣的红鬼』吗?」



志摩阿姨突然开口说道。



我虽然很疑惑,但还是轻轻地点了头。



小时候在图画书还是什么的上面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只蓝鬼为了让红鬼实现跟人类好好相处的愿望,而拟定了牺牲自己的计策,结果红鬼成功得到人类信任的故事。之后,蓝鬼不求任何回报就离开了红鬼身边。



「红叶,就是所谓的蓝鬼呀。」



志摩阿姨说了。



「可是那样子……结果不就是会死吗?」



「我不是说了,另一个世界不过就像是隔壁村,我只是去散个步而已。」



「可是……可是……」



我在脑海里很奇妙地一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同时这么想着,为什么这个人有办法露出这么柔和的神情?下定决心的人全都是这个样子吗?要是这样的话,就算我说什么,这个人也不会改变心意吧?



「要是九女抗拒不想吃,你就给她看这封信。」



志摩阿姨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然后轻轻地放在榻榻米上面。最后信封被放在短脚桌上。



「只能留下这种东西,我觉得很对不起九女。不过,只要她看了这封信应该就会了解我的心意,说到底毕竟我们就跟母子一样,我有那个自信。可是,如果她还是不想吃的话,再来就算是硬逼着你也要喂她吃。因为要让那孩子活久一点的话,就只能这样做了,知道吗?」



那声音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孩子听一样,我摇头摇得脖子几乎快扭断了。



我不要,我不想接下这种事。



「给我振作点,你可是要让世人认同你继承了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耶?为了这件事,你首先要让九女认同你才行,你要得到身为红叶的印记。」



「……印记?是指怎样的印记?」



「不久你就会知道。」



志摩阿姨像是要打断我的话那样说了。



我将手撑在榻榻米上探出身子。



「但是……要是吃了活肝,九女她会变成怎样?」



志摩阿姨轻叹一口气,然后脸上浮现贼兮兮的笑意。



「你是明知故问吧?」



志摩阿姨说中了。



可是我不能够打退堂鼓。



「志摩阿姨是希望九女……以鬼的身分活着吗?」



「不行吗?」



我讲得吞吞吐吐的。



「……我不晓得。」



「是啊,我也不晓得。」



「咦?」



原本以为志摩阿姨会回我一个组织得更精巧的反驳论点,这让我觉得有点扫兴。可能预料过我会这样吧,志摩阿姨有点改变态度似地说了。



「我不清楚是好是坏,虽然我一直在想,但结果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志摩阿姨将榻榻米上的短刀拿在手里,轻轻抽掉白木刀鞘。



「要当人活着,还是要当鬼活着——这要由九女自己决定,我想要给九女一个选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