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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2 / 2)




「他用猥亵的笑容说什么『搞什么啊,居然穿著内裤?』,还说『参加这种招待不穿内裤才是基本常识』、『这保』的编辑长就喜欢那种之类的话。我、我真的很害怕……怕得不得了,可是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不断全身发抖。」



凉掉的咖啡表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好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我正不自觉地抖脚。



「『又不是小孩子了』,坐在副驾驶座的村上先生这样嘲笑我,问我『你至少应该知道这次是去做什么的吧?』。然后中心负责人还说『难道你还是处女?』,结果村上先生和开车的女性全都笑了出来。当时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就打开车门逃走了。」



「干得好。」



我拿了一张新的餐巾纸递给后辈。



「逃跑也是一种勇气,干得好。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空间里传出擤鼻涕的声音。



「逃走的那一刻我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话。我想应该是中心负责人的声音,他语带轻蔑地说我是『没用的女人』……或许最令我感到难受的,其实是这句话吧。」



渡良濑抬起头来,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著我。



「被性骚扰让我感到很不堪、很不甘心,不过我内心更浮现了疑问。当初我不是因为身为社会人的能力受到肯定,才通过入社测验的吗?为什么会有人对我说出那种话呢?好像我的价值只在于身体似的。还是说中心负责人是对的?这就是我的价值所在?」



「当然不是。」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



「有了你的协助,不知道在工作上帮了我以及八王子的其他同仁多少大忙,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谢谢。」



泪水从她狭长的美丽大眼再度涌现。



啜泣的声音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在静待部属停止哭泣的同时,我开始思考往后的对策。



百目鬼做的事无疑是性遭扰。虽然可以通报警察,但不是现行犯,难以提出证据。而且在场的人都是百目鬼的部属,没有其他目击者。一旦正式提告,进入漫长的诉讼程序,只会对渡良濑的未来留下一笔严重的伤害。



还是如同我先前所说,向公司的性骚扰防治委员会投诉呢?



这方法也会面临一场艰困的战役吧。性骚扰防治委员会的成员多半由人事部兼任,百目鬼又跟人事部关系良好。一个是人脉遍布各部门的中心负责人;一个是才刚进公司不久的女性新人,放到天秤上面衡量利弊得失之后,这家彻底腐败的公司会站在谁那边?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如果对方以「没有证据」为藉口相应不理,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可恶,昨天应该提醒渡良濑在身上放个录音笔才对。真的很气自己思虑不够周延。



不管采取何种方法,对后辈而言都是沉重的压力。



明明是控诉加害者的不当行为,为什么是被害者要承担压力?这就是性骚扰案件难以处理的地方,也是每晚哭著入眠的被害者总是永远存在的原因。



「对不起,前辈,我失态了。」



渡良濑口中吐露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冷静。



于是我直视她的双眼开口询问: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打算向性骚扰防治委员会投诉吗?」



后辈轻轻地摇头。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这么做才是对的,应该光明正大地在法院或是委员会与之迎战。不过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漫长且艰苦的战争,也一定会影响到公司对我的评价,往后说不定就没希望升迁了。明知这么做无疑正中中心负责人下怀,不过我确实如此权衡过利弊得失了。」



渡良濑的分析相当精辟。



百目鬼为什么看上渡良濑绫?主因当然在于她颇有姿色,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容易下手」。渡良濑当初是以储备干部的身分被公司采用,目标是层层升迁,在这方面百目鬼可以助她一臂之力,这可以当作一种公平交易。若换成压根不想升迁的不良社员,这种交易也就无法成立了。



亟欲实现的梦想,有时也会成为沉重的伽锁。



拋弃梦想才能活得轻松、没有梦想就能活得自在。这点我早就有所领悟。这个世界虽然歌颂梦想与希望,然而事实绝非如此。人类不需要梦想或希望,那种东西非但与幸福无关,甚至有碍人们变得幸福。



所以我才必须问清楚。



询问渡良濑——是否有追求梦想的觉悟。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很不中听。」



如此告知之后,后辈顿时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



「若忍不下这口气,就投诉我对你性骚扰吧。到时候百目鬼也会被拖下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渡良濑眨了眨眼睛,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课长曾经提过,当初你想进入公司就职的动机。『想制作不分男女老少、任何人都可以安心购买的新时代保险商品』——这就是你的梦想吧?」



「是的,这也是我的大学研究主题。」



「那你得进入企画部。企画部是集公司菁英于一堂的明星部门,无论在地方中心或是六本木总社,都必须交出亮丽的成绩单才能进入其中。当然也需要人脉。若跟人事部高层的关系良好,实现梦想的可能性会大幅提升。」



渡良濑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所以——这件事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跟『这保』的编辑长上床,卖百目鬼一个人情。凭百目鬼在人事部的人脉,应该可以让你美梦成真。跟陌生人上床就可以实现梦想,这不是挺划算的吗?你浪费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



渡良濑涨红的双颊瞬间惨白。一旦真正激怒了她,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哭诉自己遭到性骚扰的新人,重拾「冷冻美人」的气场。



「听到我这番说词,觉得生气吗?」



「……是,非常生气。」



「你的怒气是怎么来的?」



渡良濑闻言,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察觉到我的弦外之音。



「因为前辈说『如果可以实现梦想,岂不是挺划算的吗』。可是划算与否应该是取决于我,不该由他人决定。」



「没错。」



真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



「渡良濑,还记得我在研修的时候说过『保险业务员的信条』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



后辈使劲点点头。



「『控管风险、赢得理赔』。我从未忘记。」



基本上就是——「保险」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意外、疾病或是受伤之类的风险,发生的机率大概是多少。



万一真的发生了,应该支付的理赔金大概是多少。



为了因应风险的发生,应该设定多少保费。



保险业务员必须确实掌握上述资讯,提出最适合客户的保险方案。



人只要活著,风险就一定存在。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生病、何时会出车祸、何时会死亡。保险是对抗无常命运的盾牌,将人类所无法违逆的不幸纳入控管的智慧。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好了,渡良濑绫。就一个保险业务员的角度,你会怎么看待这个案子?风险和理赔是否取得平衡?跟陌生男子上床的风险,与实现梦想的理赔,两者之间是否等价?是否划算?」



「不划算。」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想要爬上高位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另一个是让父母亲以我为傲,藉以报答他们的恩情。所以我无法接受他们知道后会伤心流泪的方法。梦想只是得到幸福的手段。若选择牺牲幸福来实现梦想,那就失去原本的意义了!」



「击溃百目鬼。」



我直视著后辈恢复生气的脸孔。



「我们两个亲手击溃他!助我一臂之力吧,渡良濑!」



「——是!」



渡良濑的脸上绽放笑容。



雨过天晴之后,令人望之出神的美丽笑颜。



当然,现在开始才是真正辛苦的部分。百目鬼长于谋略,在公司内部的人脉更不是我所能相比的。光靠对付米歇尔之际的死命蛮干可奈何不了他,我们也必须用计。虽然很不愿意这么做,到时候还是得劳驾社长了。比如说将百目鬼在鳗鱼屋对社长的不满与抱怨泄露出去也行。



个资外泄的案子,说不定也可以派上用场。



百目鬼来到八王子已经过了一个月,调查行动却看不到进展。公司高层也差不多开始著急了,百目鬼在这当中难辞其咎。



若以这件事为表面上的藉口,私底下再打出性骚扰事件这张王牌,让社长藉此除去那个家伙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如此一来,渡良濑也不会受到伤害。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前辈?」



这时我突然发现后辈正凝视著我。



「现在或许不是时候,不过我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什么问题?」



「前辈有梦想吗?」



————————



只见渡良濑连忙摇手,大概是误解我的沉默了吧。



「对、对不起,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因为刚刚谈到梦想,所以……」



「不不,我没有生气。」



这么说来。



之前也是在这里跟南里花恋聊到梦想的话题。



「应该说——我曾经有过梦想吧,学生时代立志成为小说家。」



「作家吗!?真厉害!」



「一点都不厉害。当时我跟父亲达成协议,若大学四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就要放弃这条路。我曾经一路闯到最后决赛,也很高兴看到参赛作品被刊登在网路上……然而最后也只有这样而已。」



「别这么说,已经很厉害了,真的很厉害。」



渡良濑凝视著我,声音充满了陶醉。



「所谓的最后决赛,就是距离职业作家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意思吧?真的很厉害。」



「…………」



沙树也好,这家伙也罢,实在是败给她们了。



这种小事就另她们投以崇拜的眼神,我只感到无奈。



「……嗯,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渡良濑注视著我的双眼流露出更胜以往的光彩。



唉呀……



看样子似乎有必要在上班时再去大便一次。



渡良濑绫越过了高墙,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南里花恋将如何度过难关呢?



相较于职场性骚扰,这件事或许会被视为微不足道的问题,看在大人的眼中更是无聊透顶。不过就是小说被批评罢了,这算得了什么?无聊、不值一晒的烦恼,是说出来只会惹来讪笑的小事。



可是我能体会。



也只有我能体会。



体会到——对于立志成为作家的十五岁少女而言,这面墙壁是如何高耸巨大。



※ ※ ※



第二天,渡良濑一如往常在早上八点半进公司。



她首先到指导员的座位跟我打了招呼,接著又分别前往课长室和敦史的座位,为昨天的请假致歉。就只是休息一天而已,其实根本不需要挨家挨户地表示歉意,渡良濑真是一丝不苟的人。像我这种随便的人,只要发烧到三十七点五度以上,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是先请假再说。以前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朋友曾宣称不到三十九度的发烧都不叫发烧,不过我还是坚持请病假。万一把身体搞坏了,公司可是不会负责的。身戴奴隶的枷锁并不值得炫耀,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休息吧。



如今「发烧请假」的行为俨然成为怠惰、倦勤和恶德的代名词,这种风潮真是超法克。其中又以感冒药或止痛药的广告最具代表性,全都是「为了不要请假而吃药」的内容。服用药物的目的不在于「治疗」,而是优先考虑「不要请假」,最后甚至加上「为了无法休假的人准备的〇〇〇」这种广告标语,真的是无言……这绝对是错误观念。发烧是身体需要休息的讯号,我认为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认知!



毫无关连的埋怨暂时告一段落,开始行动吧。



我带著笔记型电脑躲进小会议室,开启Skype。通话对象当然是本公司的最高领导人。



响了三声之后就接通了,出现在萤幕中的面孔绝对可以当成「一脸不爽」的标准范本。白色眉毛下方的眼睛布满血丝,看得出对方应该睡眠不足。



『今天找我做什么?枪羽。』



语气也非常不爽——比起不爽,应该说感受不到平常的霸气。又跟她吵架了吗?能够让这个死老头露出这种表情,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不作他想。



于是我表面上装作不知情,简单扼要地说明来意。



『——嗯,性骚扰确实是个问题。』



听取我针对整件事的报告之后,社长以故作郑重其事的声音说道,但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彷佛是为了审慎检视摆在面前的事实,刻意保持著一段距离。



行事慎重固然重要,这种慢条斯理的态度却令人焦急。



「若不对中心负责人的行为进行处置,难保其他女性职员不会受害。就营业指导员的立场而言,这是攸关团队士气的一大问题,不能置之不理。」



我试著从这个角度出招。



『这种问题必须先比对两造的说法。』



结果被社长轻松化解。社长对这件事的关心,还不到平常对孙女灌注的热情的万分之一。



……这就怪了。



百目鬼在鳗鱼屋的说词显然对高屋敷社长抱持著强烈的敌意。这个死老头对自身的安危向来敏感,不可能对百目鬼的敌意浑然不觉。



『就算真的有性骚扰的情事,最好也不要把事情闹大,否则对于那个叫做渡良濑的女性职员未来的发展没有好处。』



居然还威胁起渡良濑了,这根本就是在庇护百目鬼嘛。



稍微改变攻击方式好了。



「百目鬼来到八王子已经一个月有余,却迟迟未掌握泄漏客户个资的线索。这种只顾性骚扰却拿不出成绩的人,非但没受到惩戒,反而还继续留用,实在与社长平日的作风相去甚远。」



白胡子微微抽动,看来这招似乎有效。



『你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扳倒百目鬼吗?』



「保护部属本来就是主管的工作吧。所以我捍卫渡良濑的权利,而百目鬼则侵犯了她的权利。孰是孰非应该很明显了。」



社长伸出右手把玩胡须,双眼凝视虚空,似乎陷入了沉思。大概正在算计公司内部的权力结构或是派系之间的利害关系吧,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破解错综复杂的益智问题。



一段时间之后,社长老鹰般的锐利双眼直视著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你说的没错。』



「谢谢社长。」



我在社长看不见的地方握紧拳头。



这下子把那个家伙拉下马的计画总算有了眉目。



『百目鬼将在本月十七日针对个资外泄的事件进行专案会报,我会在会议的最后提出这起事件。』



「我可以出席那场会议吗?」



『当然,你就直接跟他对决吧。』



很好!这么一来,渡良濑的性骚扰事件就有突破口了。



接下来是有关另一个学生的事情。不过说也奇怪,死老头平时总是劈头就问起自己的宝贝孙女,今天却连提都不提。



「昨天晚上我跟您的孙女通过电话。」



主动告知之后,社长顿时目露凶光。



『原来如此,果然是你干的好事。』



「这话怎么说?」



『昨天直到三更半夜,她的房间一直传出敲键盘的声音,这几天明明安静得很。你是不是灌了什么迷汤,说些甜言蜜语把她哄得团团转?』



我说的话绝对不是迷汤,而是残酷现实,不过这个死老头不会明白的。



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一副嫌我多管闲事的口气?



其实我也不期待社长会感谢我,不过心爱的宝贝孙女重新打起精神,难得不觉得高兴吗?还是社长仍对她写小说的决定颇有意见……?



从社长过去说的话听来,她的父亲似乎是关键所在。



父亲,也就是社长的女婿。



据说南里花恋的父亲是个爱书成痴的人。



『无论如何,我的决定还是跟以前一样。如果她的天赋连初赛都闯不过,就立刻停止写作。并不是仗著自己年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你好歹也是社会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当然。」



这可是我切身的经验,死老头。



结果对话到此告一段落。社长要去接另一通电话,敦史也刚好传了LINE进来。



百目鬼天皇召见——速速前来中心负责人办公室。



我知道自己盯著手机萤幕的眼神变得严峻。



来得正好,我才想见见你呢。



※ ※ ※



我并未回到指导员的座位,而是直接从会议室前往中心负责人办公室。敲敲门之后走进办公室,百目鬼正忙著工作,似乎在依序处理收到的电子邮件。



「不好意思,枪羽。再等我五分钟好吗?」



我默默地点头,开始观察中心负责人的工作情况。键盘发出的声音十分流畅,几乎不曾中断。而且转换键的使用频率非常低,大概是让输入程式将常用的辞汇记忆起来了吧。从他很少使用滑鼠的这点看来,显然对于快捷键也十分熟悉。最重要的是他回信时几乎不曾停下来考虑,完全当机立断,宛如特战菁英般,化解电子邮件构成的枪林弹雨。



看来处理的都是没什么难度的邮件,三分钟就解决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上午接到的邮件一定会在中午以前回覆,这是我的习惯。」



擦拭时髦眼镜的同时,百目鬼如此表示,并以微微带著血丝的眼睛看著我。



「请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跟个资泄漏的事件有关。」



「有什么进展吗?」



「嗯……目前没有确实的证据。跟我先前的预料有所出入,似乎是相当棘手的案件。」



百目鬼重新戴上眼镜,上半身往后靠向椅背,叹了一口长气。



「十七日那天我要到六本木进行专案报告,你也一起来吧。」



「知道了。」



百目鬼的秘密任务果然触了礁,情况对我方大为有利。



也稍微刺探他性骚扰的事吧。不过该从哪里开始呢?



「对了,渡良濑今天有没有上班?」



就在我暗自斟酌的时候,对方居然主动提起了。



仔细观察百目鬼的表情变化,我开口回答:



「……有的,她今天是早班。」



「哦,那就好!老实说我很担心她呢,毕竟她在前天的招待晚宴身体突然不适,中途就回家了。该不会是我的部下村上勉强她来的关系吧?——我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身体不适啊……」



我刻意语带暗示,直视著百目鬼镜片深处的眼睛。



百目鬼不是等闲之辈,当然察觉了我的意图。只见他露出从容不迫的微笑,宛如挺身面对嚣张挑战者的拳王。



「枪羽,你知道『清浊并包、善恶兼容』这句话吗?」



「如果是字典里的解释倒是知道。」



「字典?那可不行。这句话必须亲自实践才算真正理解。唯有实际遇到类似的情况,做出舍虚名就实利的决定,并且实际收获了成果,才有资格落实『清浊并包、善恶兼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被迫走上歧途,才拿这句话当藉口……枪羽锐二,你应该明白吧?」



「不明白,完全不懂。」



老实回答之后,百目鬼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真的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不仔细观察还看不到。这代表他的内心有所动摇。



摇摇头之后,百目鬼漫不经心地开口:



「……没事了,回去工作吧。」



「是。」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百目鬼轻触立在办公桌上的相框。他的动作异常轻柔,跟他平常从头到脚洋溢著绝对自信的形象格格不入,顿时引起了我的好奇。



察觉到我的视线,百目鬼立刻放倒相框盖在桌上,露出难为情的模样。



「之前在鳗鱼屋的时候也跟你提过,照片里的人是跟分居的妻子住在一起的两个女儿。」



「……原来如此。」



「她们学习才艺似乎需要不少钱。我不常跟她们见面,想说至少在金钱方面支援一下,不过我也只是个领死薪水的上班族,帮助实在有限。」



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高一的双胞胎女儿。也就是跟她同年吗?



………………哼。



那又怎样?



想用这种廉价的手法博取我的同情吗?性骚扰的变态!



「告辞了。」



这次我真的离开中心负责人办公室,回到指导员的座位。



从睡眠模式中叫醒电脑、输入解除安全系统的密码之后,敦史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开口询问:



「枪哥,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是指?」



「因为枪哥的表情好可怕……」



经敦史这么一提,我抬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手边没有电话的工作人员全都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好奇或是不安的神情,其中渡良濑更是哭丧著脸凝视著我,彷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来。



我连忙堆起笑容。



「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我又不是今天才长得一张坏人脸。」



「这、嗯,是没错啦。」



「……」



居然没有否定,枪男有点受伤呢。



搔搔后脑之后,敦史回到自己的座位。其他工作人员见状,亦重新展开各自的工作。渡良濑也坐回座位,恢复平常冷冻美人的表情,面对桌上的电脑。



我已经跟渡良濑说好了,在告发百目鬼恶行之前尽量不要跟我接触。



为了避免引起百目鬼和其麾下党羽的戒心,要小心再小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居然把自己跟百目鬼的暗中较劲的气氛带到工作现场,甚至让工作人员个个人心惶惶,实在有愧指导员之职。应该要在心中搭起架子,一码归一码地划清界线才行。



这在星期日的『工作』也同样说得通。



如今虽然发生比BIGBANG•PROJECT还要严重的大事,不过在她面前,我只能表现出小说指导者的一面。更何况现在也是她的关键时刻,必须以与平时无异的面貌支持她。



我并不是强装好人。



在小孩子的面前好好扮演大人的角色,本来就是二十九岁的职责。



※ ※ ※



高中生跟社畜最大的差别,在于岁月流逝的速度。



出了社会之后,一个星期总是在「啊——」一声中……不,应该是「!」当中结束。这是哪部格斗漫画啊?稍有不慎,也有可能在「!?」之中就结束。这是哪部不良少年漫画啊?



社畜的生活既忙碌又单调。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连好好吃个中餐的时间都没有。高中生一定有午休吧?光是这点,两者之间就有了巨大的鸿沟。再加上高中生年轻,经常会发生第一次体验的新鲜事,社畜则毫无新意,每天都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若将社畜的人生改编成游戏,「这个游戏有BUG,不管玩了多久,总是在无限循环日常模式」的抗议想必会排山倒海而来。玩到这种垃圾游戏,大家一定是以SKIP功能卯起来跳过剧情吧。因此光阴才会像※优莉叶•西格杜那一样快速流逝。(译注:轻小说《绝对双刃》的人物。)



根据枪羽研究所的调查,得出二十九岁的三天相当于高中生一个星期的结果。我将这种现象命名为「社畜相对论」,往后将在学术研讨会上正式发表。当然是※「T」开头的学术研讨会。(译注:意指日本的「と学会」,研讨伪科学、伪历史等等恶搞作品为主题,虽然加上「学会」两字,但并非正式被认可的学术组织。)



于是两个星期过去了。



十月进入中旬,八王子的芦苇在天寒地冻之前的徐徐凉风吹拂之下摇曳生姿,秋意正浓的十五日。今天正是「少女心网路娱乐大奖」的截稿日。



当初「女力网路小说大奖」的截稿日在九月底,时间比较宽裕。她在截稿前一周就已经完成了原稿,我还先阅读完毕,挑出不妥的地方斟酌修改,最后才正式投稿。



然而这次我却连原稿都还没看到。



现在已经是截稿日当天的上午了。



她完全没跟我联络。主动催促又怕她紧张,反而收到反效果,因此我也没跟她联系。看来她应该陷入了苦战,这点不必问也猜得到。



星期天的中午,我在弥漫著慵懒氛围的餐厅吸食早餐兼中餐的炒面(冷冻食品)之际提起这件事,结果雏菜只是「哼」了一声,鼻翼微微往两侧扩张。



「真是没出息,亏她的胸部那么大。」



我的老妹提出胸部大小跟有无出息应呈正比的崭新学说,改天发表于某学术研讨会吧。



「以前老哥不管被淘汰多少次都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写作,若只是因为区区一部作品遭到批评就心灰意冷,那样根本不可能成为职业小说家。」



「她的情况跟我那时候不一样。」



接连遭到淘汰的感觉确实很难受,不过直接面对来自读者的批评伤害也不亚于前者。这两种打击很难放在一起比较。



「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将平板电脑递给雏菜,让她见识被恶评填满的感想栏。刚开始雏菜是抱著「真好吃w」以及「这是惩罚!把胸部贴在老哥身上的天谴!」的心情阅读,结果眼神愈来愈严肃,最后甚至皱起眉头露出沉重的表情。雏跟皱的汉字有几分相似呢,不过这不重要。



「……这也太严厉了。不,根本就是口无遮拦。」



「对吧。」



雏将平板还给我,顺便把黏在我嘴唇上的海苔剥下来吃掉。



「被讲成这样,她是不是不想写了?」



「没那回事。」



我也将黏在老妹脸颊上的海苔拿下来放进口中,眼睛望向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是中午的十二点五分,玄关的门铃却依然没有响起的迹象。



「她今天一定不会来了啦。」



雏也朝著时钟看了一眼。



「应该是写不出来,不好意思跟老哥联络吧。现在一定关闭手机的电源,裹著棉被躲在房间里,就这样退缩了。」



「没那回事。」



同样的问答重复两次之后,雏顿时拿起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拍,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喂喂喂,别这样,我会忍不住把你搂在怀里的。



「老哥这么喜欢那个JK吗!?」



「没那回事。」



前几天虽然差点跨越最后的防线,不过那纯粹出于自身的欲望。男人可以跟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上床,这点雏应该无法理解,我也不希望让她发现老哥的这一面。



「那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谁知道,为什么呢?」



我试著扪心自问,却也找不出明确的答案。高中生青涩的热情是多么靠不住、又是多么善变,回顾自己高中时期的模样大概就知道了。



不过她投注于小说的热情是不一样的。



我觉得……不一样。



「与其说是信任她,不如说是我想相信她。」



「……是哦。」



雏重新拿起筷子吸食炒面,一副自讨没趣的模样。吃东西的时候要细嚼慢咽啦。你看,脸上又沾到海苔了。



就在我的指尖准备移动到雏的嘴边之际,客厅响起了久候多时的声音。



「一定是推销报纸的,不要理他。」



无视雏低气压的语气,我立刻朝著玄关飞奔而去。连穿上拖鞋都觉得麻烦,直接光著脚跑去开门。连避免被邻居撞见的程序,今天也省略了。



「你好,枪羽先生!」



站在门外的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南里花恋。她身上穿的不是制服,不知为何穿著学校运动服。运动服是以白色为底色,在衣领和袖口处搭配水蓝色的线条,相当有设计感。当然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穿紧身短裤了,就只是一般的运动短裤。



胸部左侧的校徽被丰满的半球,高高撑起宛如证明此人隶属于贵族学校双祥女中的大印。相较于穿著制服,此刻两颗飞弹的形状更是清晰可见。汗水让体育服呈现半透明的状态,红色全罩杯内衣成熟性感的花纹依稀浮现于高中指定的体育服表面,既悖德又刺激。自运动短裤延伸而出的白皙大腿反射出汗水的光泽,宛如随风飞舞的鳞粉般散播健康的性感气息。



若以这副扮相独自参加马拉松大赛,绝对会成为男性路人注目的焦点。希望不要造成车祸才好。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总算赶在中午之前完成了!结果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用这副模样跟枪羽先生见面,实在很不好意思……」



「在家里穿著体育服吗?你可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耶。」



被我揶揄之后,她红通通的脸蛋又变得更红了。



「这、这样比较舒服,所以写作的时候……请、请不要再说了!」



轻轻接下她朝著我不断敲打的粉拳,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来就好。还有……写完就好。」



她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眼角泛起了阵阵泪光。不过鼻子抽了几下之后,旋即正色面对著我。



「可以现在就看稿子吗?麻烦帮我最后确认一下!」



她从背包拿出笔电,直接把整台电脑递给我。看来她连上传或是储存到USB随身碟的时间都没有。



「好,你先进来休息一下吧。」



我才刚回到客厅,雏菜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只见雏菜以不悦的神情抬起下巴,一双眼睛直盯著她。



我原本以为即将爆发一场大战,结果老妹只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嘴巴闭得紧紧的,表情一副有话要说却又一言不发的样子。



「小雏,你好。」



无视于她有所顾忌的招呼,雏消失在房间中。



不过在她以背部关上房门的瞬间——



「…………………………………………………………………………………………不错嘛。」



几乎与之同时,房门用力关上。动作粗鲁,声音十分巨大。



啊,我的妹妹呀。



你以为那句话会被关门的声音盖过去吧,不过老哥听到了喔。虽然你因为面子问题不想被人听到,可是老哥还是听到你那几不可闻却温柔的细语了喔。



她似乎也听到了。



先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从一双大眼中滑落脸颊。



「……枪羽先生!」



「嗯。」



「花恋现在真的、真的、真的好高兴……把稿子写完、真是太好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双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我抱住她的肩膀撑住她,夹杂著洗发精与汗水、十几岁少女特有的体香扑鼻,令人涌上一股怀念感。



「趁我看稿子的时候,你在沙发上补个眠吧。看完之后我会叫醒你的。」



「……不好意思,那就请让我睡一下了。」



她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格外客气,如今却接受了我的提议,看来她是真的累了。于是她倒在沙发上闭起眼睛,三秒钟后就听到轻微的鼻息声。你也太好睡了吧?难道是※野比一族?(译注:意指漫画《哆啦A梦》的主角野比大雄,曾经创下最短时间进入睡眠状态的世界纪录(0.93秒)。)



我拿起雏平常使用的毛巾被,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那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于是我启动她的电脑,打开原稿的资料夹。



上次是男性上班族跟高中女生的爱情故事,这次则是女性上班族和高中男生的爱情故事。



上次的作品以她的标准来说算是比较严肃的故事,这次则是放胆加入搞笑元素。故事简介如下。



超怕麻烦的高中男生•※面堂想到「不要呼吸不是很好吗?」,于是试著屏住呼吸,结果差点送了一条小命。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之后,认识了任职护士的怠美,结果对怠美一见钟情。然而怠美却是比面堂更怕麻烦的人,信奉的信条是「不谈恋爱不是很好吗?」,完全不把面堂当一回事。超怕麻烦男跟超超怕麻烦女的麻烦恋爱喜剧,閧幕!(编注:面堂与日文的「麻烦」同音。)



——说是这样说,可是我都已经读了一百页,却还迟迟看不到爱在哪里。而且男女主角都很怕麻烦,总是窝在房间里面,根本爱不起来。嗯——南里老师真是企图心十足,这种题材也能写到三百页。



读过之后令人感佩的地方,在于这是一部比前作更尖锐的作品。



被读者挑出那么多缺点之后,写出较为温和、甚至「符合SOP」的作品并不足为奇——如果她写出过分扼杀自我的作品,我早就打算直接退稿,毫不留情。



结果这种自由奔放的风格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对小说的态度就跟谈恋爱一样超级主动,甚至比※幸福光晕更有攻击性。行为举止明明清纯优雅又沉稳,主动出击的时候,那种打死不退的态度反而令人感到神清气爽……不过被她当成目标的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就是了。(编注:源自动画《幸福光晕~aggressive~》之名及其副标。)



花了大约两个小时一鼓作气看完之后,轻微的疲劳和深深的满足感让我叹了口气。



于是我望向穿著体育服、躺在沙发上坠入梦乡的JK喃喃自语。



「……不错嘛。」



二十九岁的社会人居然对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少女表示敬意,这或许是件怪异的事情,不过这是上了年纪之后才有的认知。厉害的人就是厉害,不行的人就是不行,跟年纪没有关系。在客服中心应付顾客的时候,经常遇到六、七十岁的奥客像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令人忍不住想问他们这几十年的人生到底都学了什么。(录入注:“奥客”多指难以伺候的客人。)



她迟早也会长大。



我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她不要失去这种绚烂耀眼的热情。



这是早已失去热情的我渺小的心愿。



于是在血泪交织的努力之下问世,并且顺利投稿至「少女心网路大奖」的作品立刻引爆话题。每次重新整理的时候,网站的感想栏总是写满了读者赞不绝口的好评,根本来不及仔细阅读。源源不绝地涌来代表最高评价的五颗星,甚至连「这已经是第一名的作品了吧?」的留言都看得到。虽然编辑才有评比的权利,不过这部作品已经获得如此高度的评价,应该不会在初赛就被刷下来。至少也有鼓励奖……不,就算拿下第一名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也就是说她已经轻松跨越高屋敷社长所设下的门槛。不愧是南里花恋。身为指导员,我也与有荣焉。原来胸部的尺寸跟文学才华成正比,下次一定要在研讨会上发表。哦耶!



……真以为是这样吗?



当然不可能。



区区两个星期的时间,不可能突然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钜作。运用文字的功力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提升,某天突然灵光一闪,偶然写出畅销大作了!——这样的好运不会轻易降临。这个世界没那么简单,小说也一样。



她的作品再度成为箭靶。



而且炮火比第一部作品更加猛烈。



•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明明是恋爱喜剧,却一点都不甜。零分。



•步调太慢了w



•前半段很无聊,后半段稍微好一点。



•主角什么都不做,看得我超级烦躁。



•用这种设定写恋爱喜剧是笨~~~蛋吗?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跟上次一样吸引了许多读者留下感想吧。不管是好评还是负评,她的作品有一种让读者无法忽视的某种力量。作品本身的个性让大家无法忽略,忍不住瞧了几眼,又不由自主地发表自己的感想。她的文字就是有这种魔力。



说穿了,我自己就是这样。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约会结束之后,原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结果看了她的作品之后忍不住想要说个两句,结果反而是我主动打电话给她。



这种神奇的吸引力是与生倶来的。该怎么说呢,算是魅力吗?……慢著,目前还言之过早,或许一切还说不准,不过她确实有著「某种特质」。我愈来愈坚信她真的有写小说的天赋。



然而这种不确定的观测结果,并无法进入大阿卡迪亚帝国的皇帝高屋敷贵道的法眼。



工作绩效是以看得见的成果论断。



套用在公司命令也说得通。



少女心大奖的截稿日第二天,女力大奖的官方网站公布了通过初赛的作品。六百二十一件参赛作品中,有一百九十八件作品通过初赛。



入围机率大约三分之一,而她的名字并不在上面。



初赛落选。



伴随著新作品引发的谩骂风暴,她接受了这个残酷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