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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隔天星期一的早晨,肚子被咖哩撑得鼓鼓的。



昨天晚上雏回家之后,我跟她原本打算两边的咖哩都吃一点点就好,没想到两种咖哩都非常好吃,结果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量。



她的辣味番茄咖哩和沙树的荞麦面店风味甘甜咖哩实在很难分出高下。



让雏来评断的结果虽然是「……沙树的好吃。」,不过看盘子就知道了,她吃了两盘辣味番茄咖哩。嘴巴上说不要,舌头倒是很老实。那个JK光是攻略我还不够,攻略老妹的计画也密切进行中。



至于我家老妹,结果是跟一群女生出去玩。犯人还做出「想看看老哥嫉妒得发狂的模样」这种意义不明的供述。亏我都已经把面试和测验的题目想好了说,只好暂时束之高阁了。



不管怎样,又到了星期一早上。



社畜的一周即将展开。而且星期一一早还有百目鬼中心负责人的高意识朝会。唉啊啊……再加上胃胀气,更是让忧郁加倍。「今天一整天也要加油!」我试著站在客厅的穿衣镜前欺骗自己,心情还是无法好转。什么※NEW GAME嘛,应该是GAME OVER才对吧。(译注:得能正太郎的四格漫画《NEW GAME》,描述游戏公司新人的职场甘苦谈。)



站在玄关的雏打算早我一步出门,她翻好水手服的衣领,回过头看我。



「老哥,你该不会胖了吧?」



「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真的累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吧,一定是胖了。下巴都变圆了啦。」



「就只是昨天吃太多而已吧?」



「你这阵子每个星期不都吃了很多她送的甜点吗?都是那个色情JK害的!」



上星期去咖啡厅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点了蛋糕套餐。



「不过你每一样都没比我少吃,为什么没发胖?」



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老妹。嗯,今天也很可爱。纤细的身材跟水手服搭配起来相当好看。为什么背上没长出一对翅膀呢?真正的天使也不过如此吧。



「因为我还年轻嘛。」



「…………」



说得也是,我的老妹。



不能将十四岁和二十九岁的新陈代谢混为一谈,这点我知道,是非常清楚没错……可是你这个家伙故意提起这点,还真的让我有种膝盖中箭的感觉。



雏上学之后,我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抓著下巴和肚子的肥肉又揉又捏。



「……以前就算吃了那么多东西,也不会发胖的说……」



这就是所谓的「中年发福」吗?——身体随著年龄增长逐渐衰老,基础代谢降低,容易累积赘肉的一种现象。明年我就三十岁,已经不年轻了。虽然在六本木总是被斥为「那个八王子的菜逼巴」,不过年轻人跟菜逼巴还是不一样啊……



中年发福的菜逼巴今天也要认真上班。



八点三十分抵达公司,准备迎接早班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指导员座位上的管理画面,百目鬼也进公司了,而且已经登入系统。这个人大概是工作狂吧。姑且不论我与他是否合得来,至少他是个杰出的商务人士,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座位,渡良濑的背包被丢在椅子上。



品学兼优的后辈比我早到公司固然不怎么稀奇,不过这种时候她应该都会在座位上才对。上厕所吗?喔对了,我也要去上厕所。



前往六楼厕所的途中,我隐约听到一阵对话声。



位于转角处的茶水间,有一男一女的身影。



两人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男的语调轻松,女的则是以严肃的口吻应话。



「就跟你说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大家一起出去喝酒而已。」



「可、可是……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你迟早会被调回六本木吧?」



「是这样没错……」



「不管怎样,好好考虑吧。」



男子走出茶水间。



是百目鬼阵营的帅哥村上。



只见他边走边哼著歌,刚好跟准备进厕所的我碰个正著。



「早啊,枪男。今天也看你的啰!」



村上刻意提高音量跟我打招呼,拍拍我的肩膀,径自离去。



「——前辈?」



自阴暗的茶水间现身的人,正是渡良濑绫。



不管什么时候,就算是星期一早上依然站得直挺挺的后辈,如今却浮现忧郁的神情。右手掌中的白色手帕,更是被捏成了一团。



只见她凝视著我,似乎有话要说。抹上薄薄一层口红的双唇好几次都微微开启,却在没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再度闭上。



没办法,只好请我的尿意暂时保持沉默了。



「换个地方说话。」



「……嗯!」



渡良濑闻言,顿时露出彷佛得到救赎的表情。于是我带她进入六楼的小会议室并锁门,这是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听见……但其实这已经违反公司规定了。跟女性社员独处时,一定要打开房门。这是人事部发布「性骚扰防治分针」后施行的规定,不过这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坐在渡良濑的对面。



客服中心到哪都听得到电话声,不过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外头一片寂静。宁静的早晨与愁容满面的渡良濑十分相衬,虽然神情忧郁,却有如画之美。虽然不该这么说,不过我真的这么想。



「我稍微听见了你跟村上先生刚刚的对话。」



我主动切入主题,渡良濑的肩膀微微一晃。



「对话内容大致猜得到,是不是要你招待某个大人物?」



后辈稍微睁大了眼睛,看来应该是猜中了。



「前辈居然猜得到……真厉害。」



「毕竟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其实我早就知道八成是这么回事,况且先前百目鬼说的那句话实在耐人寻味。



公司跟招待宾客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尤其保险业者更是如此。为了取得契约而招待大客户企业;为了在法规上便宜行事,招待政府相关部门;或是为了在企业评比中取得好成绩,招待负责评分的单位。类似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有时会不慎曝光闹上新闻,被视为严重的问题,不过那都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性招待。



为了取得合约而跟客户上床。



我们公司是外资企业,又以直属事业——也就是通信贩卖为主,所以「基本上」没有这种事情。自从性骚扰和职场霸凌成为社会问题之后,全体业界也进行了改革,如今为了取得合约而不惜如此牺牲的案例已经减少许多。



不过这并不代表完全没有。



即使未受公司逼迫,还是会有人为了提升业绩,甚至为了晋升或提高收入不惜这么做。若当事人认为这么做是为了生存,进而反问其他人有何不妥,还真的无法反驳。毕竟这是女性为了赢得职场斗争、为了存活下来的武器,没有人可以予以否定。



不过前提是当事人心甘情愿。



「村上先生说今天晚上要设宴款待『这种保险真厉害!』杂志的编辑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渡良濑口中的杂志会定期公布保险公司评比的结果,我们公司在汽车保险部门连续三年得到第一名。评比结果似乎颇有影响力,不少客户都是看到杂志后才打电话来的。



如今要招待那本杂志的编辑长,嗯,大概就是那回事吧。



「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跟有权有势的中年大叔喝酒,拍拍对方的马屁,再一起唱个卡啦OK。至于第二种意思,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



渡良濑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不能拒绝吗!?」



「若是后者,当然要拒绝。赏对方一巴掌之后再逃回来,记得要大声呼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理所当然的答案。凡事都有不能跨越的界线。这种情况应该优先将渡良濑视为一名女子,而不是公司的员工。



「不过若是前者,就应该尽快习惯。」



「…………」



我刻意以冰冷的语气这么说:



「渡良濑,当初你是以储备干部的身分进公司的,未来将会成为公司的主管。也就是说,你以后非得跟百目鬼或是村上那种人搏感情,类似的邀约往后会只增不减。」



有时也不得不跟讨厌的主管一起喝酒。



只要是上班族,这就是无法逃避的宿命。



「若还是无法接受,也是可以跟公司的职场霸凌暨性骚扰防治委员会申诉。」



「目前只是口头邀约而已,就已经构成性骚扰了吗?」



「只要你觉得受到骚扰就是。若只是口头邀约的程度,应该不会让村上受到处分,不过往后也不会有主管敢找你接待客户了。」



渡良濑将视线移动到大腿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她想听到什么答案。她希望我出面阻止,叫她不要去。这么做当然很简单。若只是为了应付当下的情况、只是为了不引起她的反感,这么做绝对是明智之举。



不过那也等于毁了她的未来。



百目鬼一定会对渡良濑的「反抗」怀恨在心,偏偏他又曾经宣称自己跟人事部次长的交情颇为深厚,天晓得日后会采取怎样的报复行动。而且人事部方面一定会对渡良濑留下负面印象——「把接待客户的指示视为性骚扰而胡闹的女性职员」。日本终究是以男性为主的社会。



渡良濑曾经说过,为了父母出人头地是她的梦想。



只要抱持著这个梦想,只要想继续在这家公司生存,这就是她迟早必须面对的问题。



漫长的沉默之后,年轻貌美的部下以嘶哑的嗓子开口说道:



「我去。」



「是吗?」



这是她做出的决定,我只能点点头。身为男性的我不管说再多,都难以从本质上理解身为女性的她所抱持的烦恼。



「总之千万要保护自己,不要被灌醉了。尽可能替其他人递纸巾或是勘酒,自己能不喝就不喝。还有记得顺便点绿茶,儿茶素好像会阻碍酒精吸收。」



我将过去从海量级前女友身上学来的知识传授给后辈。



「若对方要求性招待,就立刻跟我连络,时间再晚也没关系。我会立刻赶过去。」



「没关系,我会自己解决。」



留下一抹僵硬的微笑之后,渡良濑对我行了个礼,旋即离开会议室。



「……」



难以言喻的空虚以及无力感袭上心头,我不禁握紧了拳头。难道就没其他办法吗?例如透过社长的管道向百目鬼施压,或者是我这就去找百目鬼谈判——不行,这都不是好办法。这么做或许可以化解这次危机,不过渡良濑迟早会离开这个地方,迎向更美好的未来。如果连这种问题都无法独自面对是绝对不行的。



我就这样凝视著会议室被关上的白色门板,直到门外传来敲门的声响。



大妈走了进来。见到她宛如棉花糖般白皙丰腴的双颊浮现一抹阴影,我顿时有所领悟。



「消息已经传开了吗?」



「茶水间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样,隔壁的女厕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盲点了。村上再怎么机伶,都不会想到女厕那边会出问题。



「你不阻止渡良濑小姐吗?」



「怎么阻止?渡良濑自己必须做出决定。」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语气流露出浓浓的苦涩。



大妈的语气也十分低落,不知道是同意我的说法,还是同情渡良濑的遭遇。



「对那孩子来说,这或许是第一个考验。」



「大妈觉得她能够顺利过关吗?」



然而我最信赖的兼职老大姊却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啊?不过得知此事的女孩子当中,倒是有几个想要代替渡良濑小姐去接待客户呢。」



「…………」



理解大妈的话中含意之后,我的心情更糟了。



八王子中心多的是想要转正职的兼职人员。成为正职员工除了必须交出亮丽的业绩之外,还得通过正式员工的考试。考试一年举行两次,不过全国的地方中心每年顶多只有一、两个人考上,可说是竞争激烈的窄门。



若告诉她们只要接待客户就可以成为正式员工,她们应该会欣然赴约吧。说不定连更进一步的事情都愿意。



……这家公司已经烂到骨子里去了。



「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宛如理想国的公司。」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妈的问题。



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应付现实世界的难题。



时间已经来到八点五十五分,一整天的工作即将展开。拜环球社之赐,打进来的电话虽然不多,还是有许多其他的工作等著我。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样的余裕。



我们必须在此坚守岗位。



※ ※ ※



第二天,渡良濑向公司请假了。



她的母亲打电话过来表示渡良濑「身体不舒服,想要请病假」,我并没有听到她本人的声音。渡良濑的母亲以气质出众、又有点柔弱的声音频频向我致歉。



我传了LINE过去,目前没有回应。



虽然想质问百目鬼和村上,但他们今天不在公司,到六本木去了。其他调查组的成员,似乎都不知道招待客户的事情。



该不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吧?



我或许太小看百目鬼了。这是个轻微的言语骚扰也会形成一大问题的时代,原本以为百目鬼应该不敢乱来,难道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渡良濑毕竟是才刚从大学毕业的新人,将渡良濑玩弄于股掌之间,对他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时间来到下午,就在我暗自斟酌要不要再发一次LINE或是电子邮件过去的时候,电脑的公司信箱收到一封邮件。既然是公司信箱,通常都会加上单位名称或是ID之类的资讯,变成一长串的网址,不过这个网址倒是异常简短。



因为这是高屋敷贵道社长发出的邮件。



——事关公司命令,立刻与我联系。



老实说他真的很烦人,偏偏社长的电子邮件又不能装作没看到。于是我请敦史帮我顾著现场,走进昨天才刚使用过的小会议室,开启了Skype。



『枪羽,有件事我要跟你问个清楚。』



死老头马上切入主题,没有客套也没有寒暄。萤幕中的表情既严峻又凝重,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花恋不太对劲,不是普通的意志消沉。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意志消沉……?」



不是才刚成功首次投稿吗?当时她还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呢。



『星期天从你那里回来的时候她还很高兴,一副兴奋过头的模样。原本就很灿烂的笑容更加灿烂,说话的声音也很有精神,洗澡时甚至还哼起小调。可是星期一晚上开始,她的心情就跌落谷底,食不下咽,好像也没睡好。今天出门上学的时候甚至有气无力地拖著脚步。』



「才一个晚上就突然陷入沮丧?」



『没错,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试著揣摩她的心境。



就我的经验而言,第一次投稿之后兴奋应该会持续好一阵子,完成一部作品的解放感也会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是光明灿烂。由于心情大好,不但会大胆购入平常舍不得下手的高级泡面,也会到电子游乐场兑换一堆代币玩个痛快……嗯,大概只有我会这样吧,总之就是精神极端亢奋。约一个星期过后,就会转变成「能通过初赛吗?」的不安,可是现在才过三天而已。



……不,等一下。



不能以我的经验来思考。



毕竟她参加的是网路投稿的新人奖。意思就是参加新人奖的同时,也将作品投稿至那个网站,评审以外的一般读者当然也会看到。就制度面而言虽然不会影响审查的结果,不过一般读者还是有留下感想的可能性。这在我立志成为小说家的那段时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抱歉,失陪一下。」



跟社长示意之后,我拿起手机叫出「女力」的投稿网站,开始检视她的作品下面的留言。



•超无聊www



「…………!」



我反射性地握紧手机,一不小心按到音量键,被调到MAX音量的确认音效顿时回响于冷冰冰的会议室。



明明不是自己的作品,明明被批评的人不是自己,强大的怒气却还是自心中涌现。若不是正在跟社长Skype,我还真的没有保持冷静的自信。手机应该会被我摔到地上了吧。



•命名品味根本悲剧。



•明明是严肃的气氛,却穿插不必要的喜剧元素。



•笑点超怪——



•这应该是跑错棚了吧?删除参赛作品的标记如何?



•这是喜剧吗?看起来像是低级的闹剧。



几乎都是负面的感想。



每一个感想都像子弹般贯穿胸膛,让我陷入肺部被打出两个洞的错觉,感到呼吸无比困难。连续短促地呼吸数次,我甚至听到了咻咻咻的哮喘声。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真是吵死人了。心跳声令我心烦意乱,恨不得直接把心脏挖出来捏成碎片。



『枪羽,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难看喔。』



「……没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将胸中萌生的怒气压到肚子里。覆盖内心沸腾冒泡的激情,放上名为理智的重物,恢复原本的神情。



根本没必要生气。



无论对一部作品发表怎样的感想,都是读者的自由。



而且版面上的批评大致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以负面的角度诠释她的文字风格,自然会出现这种评语。



她恐怕看到了这些留言吧。



除了我之外,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公开自己的小说,不可能不在乎读者的反应。她一定握紧手机躲在被窝里,一次又一次地按下「重新整理」——而蜂拥而至的是连声批判,也难怪她无法保平冷静。光看她的胸部,总是会差点忘记她只是个尚未成熟的十五岁少女。



『看来你似乎知道原因出在哪里。说吧,枪羽。我有知道的权利。』



社长的眼神和语气都流露出不容我说NO的霸气。



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阴郁的表情顿时缓和了许多。



轻抚白色的胡须之后,社长开口了。



『也就是说……花恋没有写作天赋?』



「并非如此,她有这方面的天赋。」



『但她得到的都是批评吧?』



「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这个作品不有趣。」



社长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懂文学。她的父亲醉心于其中,可是我对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毫无兴趣,向来只相信碰得到、摸得到的东西。』



社长的眼中并没有我,彷佛是在凝视著不在此地的某人。



『我会以实际的成绩判断花恋的小说有没有价值。』



「……初赛入选,是吧?」



『没错。』



真是顽固的老头子。不过就这件事而言其实还算正常。毕竟孙子或是孙女想要成为随时可能饿死的小说家,正常的大人都会摆出这种态度。



无论如何,现在我只担心她的状况。



「今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跟她联系。」



『嗯,交给你了。』



原本打算趁机报告百目鬼的性骚扰事件,老天却不留给我这点时间。社长那边的电话响起,我的手机也在口袋中催促我阅读邮件。



切断连线后检视手机画面,上面显示出千盼万盼的名字。来自渡良濑的讯息。



对不起,今天请假没到公司上班。



晚上可以拨出一点时间吗?几点都可以。



还没看完讯息,我就松了口气。渡良濑的心理状态已经稳定到可以发讯息给主管,也有主动找主管商量的冷静,令我放下了心。



紧接著,懊悔袭上了心头。



照这样看来,渡良濑似乎真的遭受了某种程度的性骚扰。身为她的上司,我必须负责。当初不应该只著眼渡良濑的梦想,应该要强行阻止她才对。我太天真了,每次碰到梦想两字就会变成这样!



无从宣泄的愤怒在胸中回绕,我握紧了拳头。右手在星期天弄出来的伤口虽然疼痛不已,不过我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我想藉由这样惩罚过于天真的自己。



……



…………



就让后悔到此为止吧。



就算气得跺脚,既改变不了任何事,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咒骂自己之前,还有我应该关心的人,还有等著我安慰的人。



南里花恋和渡良濑绫,她们都是我重要的学生。



※ ※ ※



解决掉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可以留待明天处理的工作全都先丢在一边,我打卡下班时,时间刚好过六点半。



我上一次在这个时间下班回家,是以年为单位那般遥远的事,甚至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行经客服心中附近的商店街,平常总是关著门的花店还在营业,感觉好像另一个世界。花店的营业时间是十点到十九点,社畜只看得到放下的铁卷门而已。



我快步通过笼罩在夕阳之下的商店街,在转角处弯进巷子里面。小小的邮局和自从去年夏天歇业之后就一直闲置的拉面店之间有个小小的空间,这里向来很少人经过。而且跟车道隔了一段距离,环境也很安静。刚进公司时,如果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就会跑到这来沉淀心情。



拿出手机之后,我找出南里花恋的电话号码。



……慢著,在这之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再度检视那个投稿网站。感想又增加了不少,已经超过二十则了。今天是投稿后的第三天,这种数量应该算多了吧?



于是我大致浏览读者的感想。



•完全跟不上对话的节奏。



•严肃的桥段跟搞笑的桥段落差太大,不协调。



•居然在作品中加入RAP,简直瞧不起小说。



•谈情说爱的部分甜得差点让我吐出砂糖,不过我并不讨厌。



•文笔粗糙,是不是太顺著感觉写了?



•你没有写作的天赋啊。



•早知道就不看了,把我的时间还来。



还是以批评的意见居多……



其中虽然夹杂著少许正面的评价,却完全被毒辣的发言淹没。印象中这个网站的读者相对比较稳重,不过她的作品还是惹来了严厉的批判。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比毫无回响好多了。



网站中不乏无人发表感想、最后被埋没于文海的作品,或许有人肯看就应该感到庆幸了。



不过本人应该很难释怀吧。



第一次投稿更是如此,况且作者只是十五岁的稚嫩少女,被针对自己的作品而来的严厉批判所伤是很正常的事。虽然迟早会习惯,甚至逐渐痲痹,不过现在放著心伤不管,未必是好事。



通常在这种时候,作者只要把话说出来就好,找个人倾诉绝对不能对读者吐露的「辩解」。我当初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应该更怎样怎样……她需要一个默默倾听的人——听她倾吐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垂死挣扎的藉口。



然后最重要的,还要听她未来的打算。



下一部作品的内容。



只要有人期待下一部作品,就一定会重新振作。作家就是这种生物,即使是新手也一样。



电话拨通之后,大概响了三声才接起来。以前都响一声就接了的说。



『是我!』



不过她的语气还是跟平常一样精神抖擞。声音大到没必要的程度,远远传到空间之外。



『真稀奇,枪羽先生居然在这种时间打电话过来!花恋好高兴喔!』



「因为工作提前结束了。你现在在家吗?」



『嗯。才刚吃过晚饭,目前正在房间休息。』



表面上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不,甚至比平常更有活力。



「怎么样?下一部作品的进度如何?再过两个星期就要截稿啰。」



我一这么问,她便突然噤声,电话另一头顿时陷入沉默。



『呃……嘿嘿,其实我偷懒了好几天。』



「这就怪了,南里老师不是得了不写作就会死的病吗?该不会投出第一部作品之后就燃烧殆尽了吧?」



『才、才不是呢!人家还有好多好多想写的故事!』



「那我就放心了。你接下来投稿『少女心』的作品是怎样的故事?」



她再度陷入沉默。



犹豫了好一段时间之后,她以我从未听过的微弱语气轻声开口:



『……到底该写怎样的故事,才能受到大家喜爱呢……』



彷佛迷失了方向的声音。



那句语带哀伤的话,不难窥见她受到的心灵创伤到底有多深。认为自己的作品很有趣、一定会受到大家喜爱的信念彻底遭到摧毁,她内心的痛苦也充分显露于形。



曾经,她想写的东西源源不绝,还表示要以自己觉得最有趣的东西一决胜负,如今的她却大大地动摇了。



「你看了读者感想,对不对?」



『……嗯。』



直捣核心之后,她的强颜欢笑顿时被打回原形。



『想要成为职业小说家,是不是得意识到读者的喜好,并且针对这点仔细考虑?是不是不能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写?可是我实在搞不懂,完全不知道具体来说到底该怎么写才是对的。自从星期一开始,花恋就一直思考怎样的风格才有趣,想了又想。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



不要理会那些批评。



无视那些不负责任的匿名留言。



或许我应该这样告诉她,说不定她在内心深处一直期待我这样告诉她。



可是我不会这样说。



绝对不说。



她的作品所带来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收获。无论是赞美、谩骂、共鸣、无感、言之有物的评断、无的放矢的批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应该承受之物。



我这个指导员该做的,就是让她得到『第一次投稿』的经验,让她成功体验以作家的身分踏出第一步的过程,而与此同时,也给予她只有作家才能体验的痛苦与挫折。



初体验,以及接踵而来的挫折。



然后下一个阶段应该给予她的是——



「你只能继续创作。」



面对伤心欲绝的少女,我以近乎无情的口吻说:



「如果不知道怎么写才有趣,也只能埋头继续写。痛苦的话,就带著痛苦的心情写下去。写吧。」



『可是这样又会……』



「又会被修理是吧?但也比裹足不前强多了。既然是创作的过程出了差错,就只能藉由创作修正;在创作的过程受伤的话,只能藉由创作来疗愈。其他的方法都不行,恋爱、友情或是工作都无法疗伤止痛。你已经一脚踏进去了,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作家这种生物全都受到这样的诅咒。」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双脚突然抖了一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即使无法入围?』



「写吧。」



『这样枪羽先生会被外公骂的。』



「管他的,写吧。」



我一刀斩断了高中女生的犹豫与迷惑。



「距离下次的投稿截止日不到两个星期。先把你的失望放在一边,继续写就对了。失望的同时不忘写作,沮丧的时候一样要写作……我会替你收尸的。」



『…………』



沉默之后,感觉电话另一头的她接受了我的说法。



『看来还是得替自己说过的话负起责任啊。』



她稍微恢复精神的声音,流露出游走于挫折与决心的心情。



『我明白了,枪羽先生。我要继续写作。这个星期天以前,我会想办法把大纲写出来。』



「不,就直接写吧。」



『咦?可以吗?』



「已经没多少时间了,这次就试著不拟大纲直接写作吧。对你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挑战。」



她已经失去信心了,草拟大纲只会收到反效果。到时候一定会觉得自己拟定的故事大纲一点都不有趣,在完全不是重点的小地方反覆挣扎,最后落得一事无成的下场。这也是我的经验谈。



『明白了。脑袋里刚好有个故事,我就直接写下来了!』



声音比刚刚有气势多了,大概是觉得拟定大纲很痛苦吧。毕竟她本来就是先行动再思考的类型。



『那我现在就开始写!』



「嗯,我等著。」



互道晚安之后,我挂断了电话。



她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恢复。我既不是灵能力者,也不是厉害的心理谘询师,不会使用凭一通电话就让伤心的JK重新振作的魔法。我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我会一直等著你。」



对已经中断通话的手机再次呢喃之后,我才将手机收进口袋。



无论她再怎么傻、再怎么爱撒娇、再怎么麻烦,我也不会放弃这家伙。



因为她的作品真的很有趣。



虽然有不少瑕疵,还不够格当成商业作品正式出书。



不过真的很有趣……



※ ※ ※



现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在开始通话前,我正对面的选举海报连脸都看得清楚,如今海报已沉入黑暗之中。附近小学的草丛中传来的阵阵虫鸣,突然增强了许多。



该去完成「指导员」的另一项工作了。



透过电子邮件跟渡良濑约好见面的地方,是我常去的那家网咖附设的咖啡厅。



也是我遇见南里花恋的那家网咖。



选择这里的原因,主要是我从未在这家网咖遇过公司的人。光顾了那么多年都没遇到过,非常适合当成这次的谈话地点。总不能要我在上班日的晚上租车远游吧。



跟熟稔的店员打个招呼、完成登记手续之后,我就到饮料吧倒了杯咖啡。走进咖啡厅,渡良濑已经到了。



店里面没什么人,后辈独自坐在最里面一张座位,背影看起来简直像塑胶假人。了无生气、空虚、宛如空壳的人偶。



「渡良濑。」



我走了过去举起手来打个招呼,人偶顿时被注入了生命力,端正秀丽的脸庞浮现泫然欲泣的笑容。不知道为何,这一幕与她先前在电话中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后辈站了起来,在我就座之前弯下腰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给前辈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反正今天的电话也不多。不过再这样下去,公司可能会倒闭就是了。」



朝著桌面瞥了一眼,渡良濑的面前没有饮料。



「要不要喝点什么?」



「啊……说得也是。这里是自助式的。」



「我去帮你拿吧,想喝什么?」



「不用不用,没关系!我不渴。」



声音比想像中有精神多了。如果是因为见到我才感到放心,代表我一脸凶恶的长相还是有用处的。



「那就吃点甜的吧。」



我将先前在柜台购买的Super BIG巧克力递给渡良濑。这是以又长又大又便宜为卖点的零食。之所以不挑森永小枝或是KitKat,主要是基于我个人任性。柜台也有卖※竹笋村,不过若渡良濑是香菇的支持者,恐怕会爆发一场大战。(译注:竹笋村和香菇山是明治食品推出的盒装巧克力,以类似红白对抗的广告手法引发话题。)



「好大的巧克力……啊,不过意外地轻耶。」



「对啊,上当了吧?不过这个还挺好吃的。」



渡良濑以笨拙的手法打开包装,才发现巧克力居然比自己的嘴巴还宽,顿时当场石化。



「怎么啦?」



「没、没什么。」



于是她打算剥成一口大小,指尖却沾到了巧克力,于是她再度石化。



「就大口咬吧,狠狠咬上一口!」



「知、知道了!」



于是豁出去的后辈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张大嘴巴,一口咬住超BIG的巧克力。啊姆、喀滋。巧克力伴随著清脆的声响消失在口中。



「嘴巴旁边沾到巧克力了。」



「明明呀哈呼西吼嘿哈吼喝~」



口中虽然发出意义不明的抗议,她的嘴巴却完全停不下来。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巧克力就全部吃个精光了。



我递了一张餐巾纸给她,渡良濑难为情地擦拭嘴角。



「谢谢前辈的招待……」



「喜欢的话,下次可以自己去买。现在便利商店都买得到。」



「嗯,我会的。」



这种不著边际的对话并不是我的刻意安排。



当然我是多少是考虑到她的心情才买了巧克力,不过我并不期待巧克力能发挥缓和气氛的效果。或许不想面对正题的人反而是我。



所以还是渡良濑鼓起勇气跨出了第一步。



只见她稍微吸了口气,缓缓说出那句话:



「……中心负责人碰了我的身体……」



冰冷的紧张感笼罩全场,彷佛稍稍碰触就会黏附肌肤。



果然不出所料——这样的感觉与强烈的愤怒相互交织,自体内油然而生。不过再怎么生气也无济于事,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面对职场性骚扰的问题了。



于是我以经验值压下情感,冷静地开口:



「一定很不好受吧,你想谈谈吗?」



渡良濑无力地点点头。



「昨天下班之后,我们坐上公务车。村上先生坐在副驾驶座,我跟中心负责人坐在后座,负责开车的是我不认识的年长女性。我想应该是中心负责人的部属,当时看到有女性在场,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听得出她正刻意保持平淡而不带感情的语气。



然而那份伪装却在接下来的描述中彻底瓦解。



「之后车子开到八王子交流道附近的路口等红灯,那个时候,一路上都跟我闲话家常的中心负责人突然……突然把手伸进我的裙子里……」



低头俯视桌面的脸庞流下豆大的泪珠,滴在先前用来擦拭嘴角的餐巾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