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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牌的背影(2 / 2)


「吶,她说的『哥哥』是不是在叫你啊,枪羽?」



「……是错觉吧。」



「可是她一直拚命对你挥手呢。」



她口中嚷著哥哥哥哥,而且一直挥手。看起来就跟摇著尾巴靠近的吉娃娃一样可爱,不过现在可不是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



只见她喘著气,将黄色的宝特瓶递给我。



「可乐卖完了,所以我买了蜂蜜柠檬。可以吗?」



「……谢谢。」



蜂蜜柠檬,居然还买得到……



我小学的时候超爱喝,却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的梦幻饮料。没想到居然在这个地方重逢。蜂~~~蜜柠檬。我忍不住想要亲吻标签上的蜜蜂小姐,但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沙树用像是看到蟑螂的眼神注视著我,彷佛把我当成有变态癖好——让纯洁无邪的少女称呼我为「哥哥」——并引以为乐的三十岁男人。



「等等,枪羽,现在是怎样?这孩子是什么人?」



「……主管的孙女。」



社长也算是主管,我并没有说谎。



「为什么让这个小女生称呼你为『哥哥』?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变态了?妈妈真的好难过!」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妈妈了……」



自称妈妈的沙树以夸张的动作大叹了口气,视线移向呆立原地的她。



「还有你也一样,不要把大人的胡言乱语当真。」



「呃……对不起,请问你是谁?」



「岬沙树,枪羽的儿时玩伴。」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她造成莫大的冲击。



「儿时玩伴?我怎么都不知道!」



慢著慢著慢著,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瞪著我,好像我劈腿似的。每个人都有儿时玩伴吧?为了尽快收拾眼前的局面,我开始故弄玄虚。



「课长下达命令,要我们今天带著家人来加油,偏偏雏菜有事。跟其他主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对方说『你把我的孙女当成妹妹带去球场不就好了』……对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光是这个动作,她就立刻明白我的用意。



「嗯,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请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喔。」



「……是哦?」



沙树轮流打量著我跟她,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怀疑。



「那个主管为什么对枪羽这么好?」



「外公非常欣赏枪羽先生,在家的时候总是对枪羽先生赞不绝口,甚至说过想让他成为自己的继承人。」



「哦,真的是这个枪羽吗?真的是这个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负责抬餐,结果在走廊上不小心把装满罗宋汤的桶子打翻,从此被人讥为『冒失俄国佬』的枪羽吗?」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做什么!?快说!?」



我的黑历史被前女友当著女友的面抖了出来,这是什么修罗场啊?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沙树小姐跟枪羽先生,真的只是儿时玩伴吗?」



她从头到尾都维持著笑容,语气也十分平静。



然而这个问题却夹带著不容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利刃——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既然我都发现了,沙树自然也注意到这点了。



只见她抬起头来轻抚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这是沙树思考事情的时候常有的习惯。朝著静待回覆的她瞥了一眼之后,沙树的视线又回到天空。



「我们两个曾经交往过,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哦——原来如此——」



喃喃自语之后,她也抬头看著天空,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



「你说过去,是大概多久以前?」



「你这个高中女生可真是紧迫盯人。啊,你应该是高中生没错吧?」



「是的,今年高一。」



「好年轻——嗯,差不多就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交往的。」



「是哦——那就是我还是小婴儿那时的事情啰——?」



这句话似乎有著弦外之音。



乍听之下会觉得她只是把自己出生的年代拿出来当成比较的基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她出生于二〇〇一年,当时我跟沙树确实是十四岁的国中生。



不过有必要特别提起这件事吗?



为什么要刻意提起这种不需要特别强调的事实?



彷佛想表达「哇,是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啊?」。



「没错,以前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沙树的语气似乎在开玩笑。



果然是个成熟的大人啊,沙树。对于高中女生幼稚的嫉妒心一笑置之,假装没发现这件事,以和颜悦色的态度持续对话——



「当你还是个到处爬来爬去的小婴儿,我就已经跟枪羽交往了。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喝咖啡。嗯——当时你还在抱著奶瓶喝奶吧?」



——喂。



「啊哈哈,对呀——当时我还在喝奶——不过现在我们可是一起喝果汁喔?」



喂喂喂。



「哦,喝果汁是吧?我跟枪羽现在可是经常在一起喝酒呢。对哦——JK还不可以喝酒酒。」



「再过四年,我就是大人了。到时候自然可以跟枪羽先生喝很~多酒!」



「四年啊?还久得很呢——希望你跟枪羽的交情可以持续到那个时候,呵呵呵。」



「一定可以的,啊哈哈哈哈!」



祥和爽朗的笑声响彻万里无云的球场。



今天的天气不错。



然而我脚下的水泥地却湿了一大片。



彷佛才刚刚下了一场雨。



地面的水渍,其实是我滴下的汗水。



滑过脸颊,自下颚滴落地面的汗珠。



「——好了,我该去厕所了。回头见啰,帅哥!」



拍了一下我的屁股之后,沙树走下看台的阶梯。



沙树的背影才刚消失,她就立刻搂住我的手臂,以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著我。



「我好怕。」



「怕?怕什么?」



你们两位的对话更可怕好吗?



「那个人,对我所不知道的枪羽先生……十分熟悉吧?」



「这样很可怕?」



「很可怕……既可怕又讨厌,非常非常讨厌。」



她就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直重复「讨厌」二字。一直是个乖宝宝的她居然像这样明确表示出对他人的嫌恶感,这倒是头一次。



「从沙树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她应该已经察觉我们的关系了吧?」



「……有可能。」



若只是把她当成主管的孙女,沙树不可能接连投出那么多颗刁钻的球。就算没有明确意识到我们两个「正在交往」,沙树说不定也已经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小可了。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我会找个机会跟沙树解释的。」



「……这样没问题吗?」



「没事的,那家伙不是公司的人。」



只要解释过事情原委,就算无法取得她的谅解,她也不至于通报警察吧。或许会被当成「萝莉控」受到她藐视,不过总比继续编造可笑的藉口和理由好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从阶梯走了上来。一个是汤上谷次长,另一个是有著褐色头发的少女。应该是次长的女儿吧,眉目之间颇有次长的影子。



「敝中心的权田特地准备了啤酒,还请次长笑纳。」



我才刚说完,次长就摇头苦笑。



「刚刚那瓶啤酒就够了。啤酒喝多了可没办法投球。以前我就算把整个保冰桶的啤酒喝个精光也能上场,不过现在啊……」



次长身边的褐发少女正在滑手机,看起来似乎很无聊。脸上的表情也写著「我是被拖过来的」。



她覆盖脸颊的薄薄一层褐发呈现大波浪卷。无论是大胆露出肩膀的运动衣,抑或是爱心图样的颈环,应该都是所谓的「辣妹」打扮吧。跟花恋这种优等生类型的女孩子位于光谱的两个极端。



「这是小女亚理咲。今天大家好像都携眷参加,所以我也带她来了。」



「你好,初次见面。」



我试著点头致意,辣妹却毫无反应。她单手滑著手机,看也不看我一眼,摆明了就是不给父亲面子。她端正细致的五官,令她看起来更是不可一世。



「亚理咲,这种时候就别玩手机了吧。」



「…………」



默默地瞪了父亲一眼之后,辣妹粗鲁地将手机塞进口袋,旋即迈开脚步。



「喂,你去哪里?」



「上厕所。不要什么都问好吗?」



内增高的运动鞋重重地踩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音,辣妹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让两位看笑话了。」



「哪里,现在正是叛逆的年纪啊。」



次长又摇了摇头,视线落在花恋身上。



「这位小姐是?」



「我的妹妹,名叫雏菜。」



我的回答与先前跟沙树解释的说词截然不同,脑袋已经逐渐混乱了。雏菜、花恋、雏菜花恋、雏恋、花雏,快要出现※完形崩坏了。(译注:又称为字形饱和。心理学现象,当一个人长时间重复盯著一个字或者一个单词之后,会发生突然不认识该字或者单词的情况。)



「初次见面,家兄承蒙您的关照了。」



「哈哈哈,我没关照他什么呢。」



次长眯起眼睛,似乎觉得有些刺眼。说不定是意识到花恋跟女儿的差距。



我和次长分开后回到一垒后方的看台,八王子阵营弥漫著慵懒散漫的氛围。绝大多数的同事不是坐在位子上打盹,就是拿毛巾盖在脸上,睡得不醒人事。大嫂团分成好几个小组聊开了,小孩子则是窝在看台后方的阴凉处打电动,完全重现了大卖场美食街的景象。



无视闲散的观众席,下方的球场即将开始进行第二场比赛。



六本木队VS东东京代理店队。



列队完毕之后,双方的队长互相握手。六本木队是后攻,队上的菁英们纷纷散开,于各自的守备位置就位。



站上投手丘的选手,当然是汤上谷次长。



「汤上谷次长!投得好!投——得——好——啊!呜哇,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罗杰•克莱门斯跑到上柚木来了呢!真是惊人!」(译注:罗杰•克莱门斯,外号「火箭人」,活跃于1980年代至2000年代的美国职棒大联盟投手。)



我身边有个仁兄比场上的选手还兴奋。他挥舞著不知道跟哪个渔夫借来的大旗,俨然以六本木应援团长自居。现在还只是投球练习好吗?



「对了,课长。」



「什么事?枪羽。我正在替他们加油呢。」



应该是正在拍马屁吧……



不过就算真的提出纠正,大概也只会换来他用认真的表情说「也可以这么说,所以呢?」吧。



「万一六本木队输掉这场比赛,到时候该怎么办?课长在决赛中故意放水的作战计画,可就付诸东流了。」



课长以鼻子哼笑了一声。



「这种问题完全不需要担心。我对东东京的那些人瞭若指掌。他们非常专业,个个都是专业的上班族。」



「哦……」



专业的上班族是什么鬼东西?这形容简直就像「从马上落马」一样累赘。



「等著欣赏他们『出色的演技』吧。」



主审宣布比赛开始,第一棒的打者走上打击区。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在东东京之中算是比较年轻的选手。运动神经似乎不错,不过这是我的直觉,原因很难以言语形容。若要勉强以具体的方式表达,大概就是「脸很像猴子」吧。



汤上谷次长投出的第一球是偏高的外角球,结果猴子挥棒落空。第二球是中间直球,猴子没有挥棒。第三球是行进路线没什么变化的变化球,结果猴子像电风扇一样奋力挥棒,却挥了个空,当场跌坐在地。



三球三振。



猴子将球棒夹在腋下,返回休息区的时候还不忘拍手,看起来一点都不懊恼。前来迎接的其他队友也拍了拍猴子的肩膀,彷佛是在赞许惨遭三振的猴子。



「NICE PITCH!次长!投——得——好——!喂,枪羽!你也给我大声欢呼!」



「※NI~CE、PICHIPICHIPI~CHI~」(译注:动画《真珠美人鱼》的日文原名「ぴちぴちピツチ」与投球(Pitch)同音。)



我藉由深深掳获枪羽少年(国三)的周六上午八点动画名称来敷衍了事,与此同时,我终于明白课长的意思了。



这一切都是接待。



接待。翻阅和英辞典,英译是Reception。准备考试之际得知「接待」这种翻译解释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异样感。说到外来语Reception,容易令人联想到「仪式」或是「欢迎会」这种华丽派对一般的场合。如今这个华丽的单字居然跟象徵日本陋习的阿谀谄媚同义,实在不太搭调了。



但是看著课长愚蠢又夸张的演技,却又觉得其实两者意义相差不大。这是我在成为大人后,第一次体会到英文竟是如此博大精深。



接下来的第二棒与第三棒也在类似的情况下遭到三振,第一局上半的攻击在短短的五分钟之内结束。照这个情况看来,比赛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



走下投手丘的汤上谷次长频频以衣袖拭汗。不过才投了十球左右,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次长的体力似乎不太行耶。」



「嗯,必须尽量减轻次长的负担。确实放过好球,遇到坏球的时候要积极挥棒,造成无效打击。万一不小心击出安打,冬季的绩效奖金就危险了。你可要有所觉悟啊,枪羽。」



「…………」



棒球是这种竞技吗?



正在旁边做笔记的花恋发出可爱的呢喃:



「棒球好难喔,跟漫画完全不一样。」



「不,我想这算是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



「因为这不是需要太认真的比赛。不对,其实也是挺认真的。」



想对天真无邪的高中女生解释接待球赛的概念,还真的非常困难。事实上我也不太想让她瞭解这种事。当初居然认为让她过来观看这场比赛,可以当作创作小说的参考资料,我也实在是蠢得可以……



「我想到本垒后方看看,可以吗?」



「嗯,那个位置比较能清楚看见投球吧。」



我们在看台上移动的时候,刚好遇到先前那个辣妹——汤上谷亚里咲独自坐在座位上滑手机。



由于对到了眼神,我便向她点头致意,结果被她无视了。



不过当她的视线停在一旁的花恋身上之际,画得十分漂亮的柳眉瞬间微微抽动了一下。



从她的面前通过之后,花恋低声开口:



「枪羽先生,情况说不定不太妙。」



「怎么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个人跟我念同一间中学。」



我不禁转过头看向花恋。



「国三的时候,我们参加同一个委员会。虽然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她应该还记得我的脸。」



「所以她也知道你的名字?」



「有可能……」



「这可麻烦了。」



由次长的女儿揭穿我的谎言,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了。



「不管怎样,之后就不要打照面吧。你有带帽子和毛巾吗?」



「有的,用来遮阳。」



「尽量把脸遮起来。不好意思,接下来我要单独行动。」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盯著我。



「不会要我回去吧?」



「难得来搜集资料,你也想看到最后吧?」



「……枪羽先生。」



「干嘛?」



「好喜欢你♪」



她从正面抱了上来,柔软的身躯飘散出宜人的香气。这是止汗剂的味道,高中女生的爱用品。上完体育课之后,教室里一定会弥漫著这种令人怀念的气味。



强行推开想跟我撒娇的她,我沿著原路走了回去。



途中我又跟亚理咲四目相对,结果她还是彻底无视我。



白忙一场吗?说不定她根本不记得花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真的一直在滑手机。甚至让人觉得她是不是为了无视眼前的父亲,才特地来球场。突然有点同情汤上谷次长了。







这场比赛最后的结果是1比0,六本木队获胜。



六本木队的致胜得点,是汤上谷次长在垒上有人时适时的二垒安打。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右外野飞球,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跑到内野守备的右外野手,在经过全力冲刺之后也追到了,却在伸出手套的时候漏接。场边记录相当识相,将这球记录成安打,于是汤上谷次长写下了1打点的辉煌战绩。



右外野手是促销课长丰本元司(57),他在分明无人询问的情况下如此陈述:



「这一球飞得比预期中还要远。我已经全力冲刺了,结果还是追不到球。汤上谷次长果然厉害!」



这已经是艺术的领域了。他该不会为了这一天,特地接受过「形塑出平凡高飞球的安打假象,并且故意漏接」的练习吧?另外得知此事之后,我们的课长歪了歪头,还问「这句话能不能当作是我说的?」。你还是停止这种※大川武久部风格的发想吧。(译注:无厘头搞笑风格的漫画家。)



东东京队『接待』的对象只限于汤上谷次长,遇到其他选手的时候还是会让对方出局。看来他们的剧本是「由于汤上谷次长一个人活跃的表现,六本木赢得胜利!」。哈姆太郎说得没错,他们确实展现出「专业」的工作态度。



只是——



比赛结束之后,虽然被敌我双方誉为完投完封的胜利者,汤上谷次长的脸上却浮现出索然无味的神情。次长一口气投了九局,难掩疲惫也是很正常的,不过我总觉得他在面对敌队的赞誉之际所露出的苦笑,似乎透露了疲惫以外的情绪。



当然,这只是「我觉得」而已。



我不认为从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成为上班族的人,会纯真到将「接待」视为苦差事。无论是接待他人,或者是被他人接待,他所经历的应该都已经不计其数。



课长的竞争心似乎大受刺激,呼吸粗重而急促。



「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们。时间虽然早了点,现在就下去球场吧。人都到齐了吗?」



经课长这么一提,我便抬头环视四周,结果发现渡良濑不见了。



这时,正在利用阶梯的落差伸展阿基里斯腱的川嶋寺说话了:



「刚刚我在本垒后方的看台,看到她跟别人家的小孩子说话。」



「小孩子?」



「很可爱的孩子,大概是国中生吧。我看她们两个聊得很起劲。」



课长要我去把人找来,于是我来到本垒后方的看台。



渡良濑正在那里跟一个女孩子谈笑风生。川嶋寺说是别人家的孩子,不过我倒是见过对方。事实上我对那个女孩子非常熟悉。



「是哦,原来枪羽指导员在公司是这样的人啊~」



女孩子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附和渡良濑的发言。



「嗯,前辈是个非常可靠的主管。不过你为什么对前辈这么感兴趣?」



渡良濑露出不解的神情,女孩子则是笑著回答:



「当然有兴趣啰,因为锐二是我的男朋……呜咕!」



我在紧要关头伸出双手摀住她的嘴巴。



那个女孩子——枪羽雏菜(本尊)的嘴巴。



从后面将拚命挣扎的老妹一把抱住之后,我以正经八百的表情面对渡良濑,同时在内心催眠自己是前辈,帅气的前辈。



「课长在找你,立刻到下面集合。」



「是……前辈,你认识她吗?」



「嗯,她是朋友的孩子。」



「可是我好像听到『男朋友』之类的?」



「※咖哩炖菜是我最爱的食物。」(译注:日文的「男朋友」(カレシ)与「咖哩炖菜」(カレーシチュー)开头的发音相似。)



骗你的啦。自从小学的营养午餐以来,我就没吃过咖哩炖菜了。(自暴自弃)



丢下一愣一愣的渡良濑,我带著雏菜来到没有人烟的楼梯处。



「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妹妹』的地位被夺走了,所以取而代之,我就以女朋友的身分前来!这是等价交换不是吗!?」



哪里等价了?你老哥差点被你吓死。



「你没跟渡良濑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才没有呢。我只是像谈话节目的主持人一样,一直听她说话而已。她果然很喜欢老哥,怎么办?」



「没什么好怎么办。如果她真的告白,我会拒绝的。」



「嗯,很好很好。」



雏菜大人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到时候你会跟她坦白,说『我正在跟亲妹妹交往』吧?」



「不要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好吗?」



她这种口气就跟老妈一模一样,两个人真的愈来愈像了。可爱的妹妹居然变成老妈,感觉有点恐怖。



总之既然来都来了,那也没办法。



于是我拨手机把花恋找来,将雏菜交给她照顾。



「好的,就说小雏是我的朋友。」



「啊?朋友?谁啊?既然如此,就把你的胸部分给我十公分左右,当成朋友的收费吧。如何?」



妹妹(正牌)伸出手指,从旁边轻戳妹妹(冒牌)的胸部。我巴不得直盯著横向晃动的布丁所产生的地壳变动现象,只可惜我接下来还有接待的工作。上班族真是苦命。



我跟两人道别之后走下阶梯,结果又碰到那个辣妹。



汤上谷次长的女儿。



不知道她是不喜欢晒太阳,还是根本不想看球赛,她一直窝在阶梯的转角处滑手机。该不会打算滑一整天吧?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过来?我的内心浮现这样的疑问。她看起来应该是那种不把父亲的邀约当一回事,自己跑出去逛街的类型啊。



就在我装作若无其事,准备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



「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彷佛看穿了一切,我的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之所以还能强作镇定,只能归功于日渐累积的修练。换成是高中时代的我,铁定会嘴角微微抽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兄妹关系。」



辣妹微微抬起下颚,嘲笑我的谎言。



「她跟我念同一所国中。听说是归国子女,在国三的春天转入学校。当时引起男同学一阵骚动,所以我印象很深。姓氏好像是南里还是北里什么的,总之不是枪羽就是了。」



被揭穿了。



我耸耸肩膀,表示认输。继续辩解只会让伤口愈来愈深。



辣妹微微眯起因睫毛膏而轮廓更深的眼睛。



「所以是怎样?你们正在交往?还是援交?」



「正在交往。」



「我想也是——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恋爱的气息,藏也藏不住。面对自己的哥哥,是不会散发出那种气息的。」



在外人看来,或许真是如此吧。社畜不具备恋爱气息的鉴定能力。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跟大叔告密吗——?」



「…………」



发现我没有反应,辣妹涂了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



「骗你的啦~这种事很多吧?像我朋友就在跟年纪比你大的人交往呢。」



辣妹继续说:



「而且你是那个大叔的敌人吧?万一被公司开除,大叔一定会很高兴吧?所以我想替你保密。」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一件事。



她刚刚开口闭口就是大叔,其实指的是自己的父亲。



「你讨厌爸爸吗?」



辣妹有些不屑地吐出回答:



「那当然,谁会喜欢那个土下座老爹。」



「土下座老爹?」



她替父亲取的绰号也太有创意了。



「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他被公司强迫必须达成业绩,所以他一直拜托左邻右舍买保单,结果就得到土下座老爹的绰号。我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这么做啦,不过左邻右舍都是这么说的。每次跟妈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都会被邻居消遣。之后连班上的同学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好一阵子都不能上学。你知道吗?那个老爹就是靠这招往上爬的。他既没有聪明才智,也没有实力,靠著阿谀奉承、鞠躬哈腰爬上高位。我不知道次长有多厉害,总之那个老爹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怒气冲破厚厚一层白底浓妆,自她的脸上清楚显现。



「所以看到你们拍他的马屁,我就觉得一肚子火。真的太没出息了。每个上班族都一样,你们都是土下座老爹。」



说完之后,她重重地吁了口气。只见她的肩膀上下起伏,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起来相当激动。



你们都是土下座老爹。



这个还在念高中的孩子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反驳。今天来到球场的同事个个都像来对次长土下座,我也不例外。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主动跪下和被他人指使著跪下而已。



调匀呼吸之后,她依旧俯视著地面,迈开脚步。



愿意替我保密的说法,似乎不是骗人的。



既然她这么厌恶父亲,将花恋的存在向父亲告密的可能性自然趋近于零。次长将我视为敌人,她不太可能做出对次长有利的行为。



让整件事就此打住,应该是上上之策。



可是……



「慢著。」



就在她背对著我准备走上阶梯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怎么?还有事?」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鲜红的双唇微微开启,呈现「啊?」的嘴型。



「因为我闲著没事干,不行吗?」



「我实在不能理解。既然你那么讨厌父亲,为什么还跑来看球赛?」



她没有回答,打算忽视我的问题径自离去。



既然再怎么样都会被忽视,那我就畅所欲言了。



「我不打算评论你跟父亲的关系,毕竟汤上谷次长是个怎样的父亲,只有你这个女儿知道。不过身为一个上班族,他只是卯足全力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这点没有人可以批评他,就算是他的女儿也一样。」



走上阶梯的脚步声停止了。



「少用那种自大的口气教训我,你这个萝莉控!」



她脸上的怒气较先前更甚。



「想要让你被公司开除,其实很简单吧?要不要我现在就在这里大叫,说你是染指JK的大变态?」



「那可就糟了。」



「……既然如此,就给我少说两句。」



她彷佛强行压抑内心的烦躁一般,如此说道。



她心中的烦躁似乎是因其他人而起,并不是因为眼前的我。



「劝你还是祈祷我不会改变心意吧,大叔。」



她离去的背影散发著抗拒一切的愤怒。憎恨著亲生父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她从小看著父亲不好的一面长大吗?



从来没看过父亲好的一面吗?



小孩子是看著父母长大的,他们会将父母当成「成年人」的样板。在她的眼中,世界上所有的大人都是应该被唾弃的土下座老爹。



这是件不幸的事。



无论对于大人还是小孩子来说,都是一种不幸。



从看台区的方向,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喂,枪羽!你跑到哪去了?我说过要在球场上集合了吧!」



朝著土下座老爹,不,土下座仓鼠的方向前进的同时,我暗自思考。



曾经是个孩子的大人,能够为即将成为大人的孩子做些什么?



至少不应该是土下座。







在球场整队完毕之后,我们与六本木队正面相对。



六本木队的选手大概都是三十几岁,主要年龄层刚好介于我跟课长之间。教练兼投手的汤上谷次长应该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



比起我们这些比赛对手,他们更在意汤上谷次长的心情是好是坏。整队的时候,他们甚至一直偷瞄汤上谷次长。不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有些恐怖。也是啦,毕竟他是人事部的次长,会直接影响自己升迁与否。



我们在主审的示意之下互相敬礼。这是今天最后的比赛,看台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一局上半,六本木队先攻。



八王子队的先发投手是新横滨太郎。



「我年纪大了,投完九局的话会影响到明天的工作。」



原本以为哈姆太郎会自己上场,想不到他居然给我来这套。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偷懒?你这个啮齿目动物。



不是球球,也不是我,居然指定新横滨为投手?



因为那家伙具备「魔球」的技能。



是怎样的魔球呢?总之就是球速超慢,而且慢得不像话。不是「慢吞吞」,根本已经是「慢吞吞吞」的感觉。别说是苍蝇了,搞不好连蝴蝶都可以停在上面,甚至令人不禁怀疑球到底能不能飞到球套里面。如假包换的魔球,是唯有在人生的各个面向都完全不试图努力的新横滨太郎才投得出来的球。



课长在比赛前的练习见识这种魔球之后,立刻二话不说地拔擢新横滨为投手,还说这种球一定很好打。



结果课长惨遭打脸。



面对这种第一次见到的超级无敌慢速球,六本木队根本反应不过来。第一棒到第三棒分别是投手前滚地球刺杀、中外野高飞球接杀、三振出局,一一无功而返。即使看在我这个捕手眼里,也完全抓不到击球的时间点。



当新横滨满不在乎地回到休息区的时候,哈姆太郎开始向他抱怨:



「能不能投出稍微有点速度的球?」



「我只懂得放轻松,努力向来不是我的强项♥」



从自己带来的赛车女郎手中接过饮料之后,新横滨大口大口地喝著。不知道她们何时混进了休息区,不过完全没有人吐槽这点。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妈开口了:



「权权,如果是那种球的话,不如让我来投吧。」



「嗯?可是……我没办法让毒岛小姐做这种事。」



哈姆太郎的态度不怎么乾脆。



哈姆课长对身为兼职人员老大的大妈一直都不错。其实他们两个在我进公司之前就颇有交情了。



攻守互换,来到一局下半。



八王子的第一棒,正是这个哈姆太郎。



之前的比赛他明明是第四棒,这次怎么变成第一棒了?大家问了他理由之后,哈姆太郎是如此表示的:



「那还用说吗?因为第一棒的上场机会最多,这也代表会遇到很多『得分机会』。」



这里所说的「得分」,当然跟棒球无关。



众所瞩目的第一棒——哈姆太郎在模仿铃木一朗转动手臂之后说了声「请多多指教!」,旋即意气风发地摆出打击姿势。汤上谷次长投出第一球,哈姆太郎奋力一挥。球棒像电风扇一样挥了个空,哈姆太郎当场跌坐在地。



至于球呢,则是从捕手的头上高高飞过,撞上了护栏。



超级大暴投。



哈姆太郎先生啊,连这样都能挥棒落空,也未免太故意了吧?



原本我还在思考他会以怎样的藉口来开脱,没想到他居然冒出连※Make-Miracle都脸色发青的发言。(译注:1997年日本读卖巨人队上演逆转胜的戏码之际,该队的长嶋茂雄教练自创的新词。)



「汤上谷次长果然厉害!发现我打算全力挥棒,就故意以暴投化解危机,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你的行为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连※巴士女都会大吃一惊。(译注:指轻小说《魔法科高中的劣等生》的人物北山雫,其名言就是「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喔」。)



不过对方的捕手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没接到那一球是我的责任!对不起,次长!」



六本木的板凳纷纷出声应和。



「捕手加油一点!」



「次长,先干掉一个打者再说!」



「投得好!投得好!」



真是个温柔的世界。



面对众人把黑说成白的奉承谄媚,次长会如何回应呢?于是我打量次长,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只是以平淡的表情确认握球的方式。当上人事部的次长之后,已经习惯这种程度的奉承与输诚了吗?就某种意义而言,确实相当了不起。至少我办不到。他跟百目鬼是不同层面的怪物。



结果出色地扮演了电风扇角色的哈姆太郎被三振出局。他嘴巴上虽然说著「可恶——可恶啊——」,返回休息区的时候,脸上却浮现出「大成功」的笑容。



「枪羽,怎么样啊?这下子不就三分入袋了吗?」



「…………」



什么怎么样?我完全搞不清楚你计算得分的标准。



「下任中心负责人的得分竞赛,我权田公太郎可是领先一步了呢!」



仰天大笑的同时,还指示渡良濑拿著站前柏青哥店发放的扇子替自己搧风。他好像已经打从心底认为中心负责人的宝座非自己莫属了。



接著站上打击区的第二棒川嶋寺获得了四坏球保送。次长投出的六球当中,只有一球进入好球带,其他全都大幅偏向外角。川嶋寺虽然以成为正式职员为目标,却无法像课长那样放水放得那么明显。



哈姆太郎轻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川嶋寺也真是的——如果像我一样稍微有点勇气——成为正式职员也不是梦想了——唉——」



够了,谁来把这个家伙挎出去丢掉好吗……



第三棒新横滨太郎也是四坏球保送,接下来轮到我打击了。我在这场比赛不知道为什么代替哈姆太郎担任第四棒。课长之后是我这个指导员,应该没什么深意吧。



前往打击区的途中,课长附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



「枪羽,你这个指导员就在大家的面前好好『示范』一下吧。听到了没有?」



双眼布满血丝的课长整张脸贴了上来,感觉实在很不好。



「能不能别这样?不管怎么看都太勉强了。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吧,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枪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伟大啦?」



「……」



「想要打普通的棒球,就自己去组个球队,跟公司以外的人去打个痛快。然而这是阿卡迪亚的棒球赛!是严苛的升迁竞争当中的一部分!」



打个棒球是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也罢,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呜呼哀哉,瞭然于心。我毕竟是个上班族,也是所谓的社畜。没有人会在接待高尔夫全力以赴,这样太白目了。我也听说过某个新人编辑在接待麻将当中,胡了某知名动画制作P所放枪的※国士无双,结果第二天就被流放边疆了。这是我从沙树那边听来的。(编注:日本麻将最高分的一种牌型。)



只要是在工作的人类,就无法回避这些问题。



只要由人类负责绩效考核,无论如何都会参杂个人的好恶。



站上打击区的我所肩负的任务,就是打出软绵绵的滚地球。



轻松接到球的三垒手踏上三垒,刺杀了川嶋寺。接著又直接把球传向一垒,让我也落得出局的下场。平凡无奇的双杀,六本木化解了一人出局、一二垒有人的危机。



「呜喔喔喔!故意让打者打到那个方向!次长真是太可恶了!可恶!可恶!」



哈姆太郎在休息区乱吼乱叫,我却没有勇气观察次长的表情。



次长的女儿应该在某个角落观看这一幕吧。还是又在滑手机呢?我个人希望是后者。



不过就是棒球赛而已,为什么我非得那么有罪恶感不可?



这时大妈将白皙圆胖的手掌塞进手套,同时叫了我一声。



「小锐,怎样?是不是已经对这场接待球赛感到厌烦啦?」



「……我自认不是那么嫩的菜鸟。」



话虽如此,我还是难掩语气中的不悦。



面带苦笑的大妈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妹妹的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吧。」



我感到这句话似乎另有弦外之音。本来想问个清楚,大妈却已就位中外野手的守备位置。



确认护具是否戴妥的同时,我环视看台。



我深爱的「妹妹」们正位于右外野看台的角落。她们移动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两人都一直盯著我看。我感受到热切的视线。一想到自己的这副模样都被她们看在眼里,顿时感到十分愧疚。



另外在闪闪发光的少女附近,两个曾经是少女的三十岁老女人正在发酒疯。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之下,拿在右手的啤酒罐格外耀眼。



「喂喂喂,枪羽!皮给我绷紧一点——!万一漏接的话,以后就别来店里喝酒了!」



啊啊,我的儿时玩伴啊,你已经失去过去那颗纯洁的心了吗?已经忘了拚命追赶白球的高中时代了吗?先把手中的黑麦汁放到旁边吧。



沙树旁边的球球也跟著一起大吼大叫:



「枪羽!给我好好接球!否则我球球就把你身上的球球拔下来!」



球球跟喝不醉的沙树不同,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看得出她已经满脸通红。一想到她大概是被课长拔去投球的机会,一气之下才喝起闷酒,顿时有些不忍苛责。虽然不忍苛责,但我不可能让你这家伙称心如意的。



次长的女儿也出现在相反方向的看台上。



或许只是出于偶然,不过现在的她并未盯著手机,视线落在六本木的休息区。她就伫立在看台最后方、张著铁丝网的铁塔旁边,凝视著板凳上的父亲。



从我的位置理应不可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她所散发的气息,跟先前遇见我的时候略有不同。那并不是对父亲的憎恨,而是哀怜。



看台的景色便是如此,而比赛则继续进行。



即使没有我们的招待,汤上谷次长也投得相当不错。之前的比赛已经投了将近一百球,右手居然还举得起来。不过速度已大不如前,控球也颇为不稳。从打击区望过去,也看得出他喘得很厉害,显然已经耗尽了体力。快点换人不就好了吗?



不过次长似乎打算坚持到最后一刻。



到了这个地步,感觉上已经不只是单纯喜欢棒球了。执念。是把我当成百目鬼的敌人,对我产生的执念?还是基于父亲的虚荣,想在女儿面前展现帅气的一面?未为人父的我,还真的无法理解。



另一方面,六本木的打线依然无法攻克新横滨的超级慢速球。



「只要眼睛习惯了,就可以打到快速球,不过慢速球可就不一样了。」



弟弟是高中棒球队员的川嶋寺曾经如此表示。嗯,其实我觉得也没那么了不起啦,应该只是新横滨那种软趴趴的独特投球姿势削弱了对方斗志而已。对于将人生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念书以及工作上的菁英而言,将人生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休息以及玩乐的男人,自然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



比赛在双方都没得分的情况下来到八局下半的时候,球场开始下起了小雨。不过雨势不大,应该很快就会放晴,因此大家决定暂时休兵,顺便整理场地。



由于这已经是第二场比赛了,八王子的休息区弥漫著疲惫的气息。敦史卯起来拚命喝水,大妈拿著自己做的饭团大嚼特嚼,新横滨枕在赛车女郎大人的腿上兀自好眠。现场就只有课长的精神特别好,他正在对渡良濑阐述接待的真谛。至于认真做笔记的后辈,我只能说她实在是单纯得可以。



我感到有些口渴,于是就离开休息区,准备去买饮料。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重物掉落的声音。感觉上声音好像是从我正好经过的男厕里面传出来的。



由于有点挂心,于是我推开厕所的门,赫然发现汤上谷次长正蹲在洗手台前。



「您不要紧吧?哪里不舒服?」



我连忙跑了过去,轻拍次长的背部。



「是你啊,枪羽……没什么,有点头晕而已。大概是站太久了。」



次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声音倒是很洪亮,至少我可以先松口气了。



「这也难怪,今天比赛到现在,都是次长一个人投球的吧。」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其他人都已经帮我安排好了。」



次长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空虚的阴影。



「……您早就发现了?」



话才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什么傻话啊?大家的做法实在太明显了,不可能有人没发现。



次长无力地笑了笑。



「不必感到愧疚。我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上班族,历经无数次的接待或是被接待,也做过比这场球赛更骯脏、更下流的事情。造就出阿卡迪亚这种企业文化的人,正是我跟百目鬼的这个世代。我们又怎么能责怪你们的不是呢?」



「…………」



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时候,次长扶著墙壁站了起来。次长的身形不高,大概比我矮了半个头。稀疏的头顶冒出汗水,在日光灯的映照之下,发出黯淡的光芒。



「虽然我是个无能的前辈,不过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枪羽。」



「……请说。」



「我要跟你认真地一决胜负。」



我不禁打量著次长。他的双眸射出一道精光,不是意志,也无关尊严,看起来就像是纯粹的渴望。



「百目鬼败在你的手上,我对你多少也有些特殊的感情。那个人对我来说是一道高墙,同梯当中就属他学历最高,工作能力最强……我耗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就只是为了战胜他。如今两人都快要迈向五十大关了。他是中心负责人,我是人事部次长,就在彼此正准备探向自己目标的时候,他却败下了阵,败给我以外的人。」



满是皱纹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



「所以我要跟你一决胜负。」



「…………」



「这是多么奢侈、又多么自私的愿望,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想要拜托你。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最后?」



次长点了点头。



「我打算透过提前优惠退休的制度,在今年结束之后就退休。」



该说什么好呢?我一时之间想不到适当的言语。



次长将视线移往窗外,我也跟著往外看去。细小的雨滴无声无息地贴在气窗上。已经是十一月底了,天气却异常闷热。都是这场雨的错。



「退休之后的生活,不知您有什么计画?」



「什么也没有。不过应该不会再当上班族了吧。」



疲惫的阴影自次长的脸上滑落。



提前优惠退休,就是主动在届龄之前申请退休。事实上,我也听说过这是将裁员名单上的员工赶出公司的一种制度。人称土下座老爹的这个男人在爬上高位之后主动离开公司,背后显然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不过次长绝对不会主动提起吧。没错,即使是对家人,或者是女儿……身形晃了晃之后,次长迈开脚步。



就在次长准备推开大门走出去的时候,我叫住了他的背影。



「次长,您这样实在太任性了。」



「我知道。」



「不,您不知道。」



没错,次长什么都不明白。



同样身为上班族的我,就算跟次长分享彼此的苦恼,也无法改变任何事。这只是互相取暖的行为罢了。



次长必须分享其生活态度的对象,另有其人。



「汤上谷次长,您的行为既任性又不负责任。不是吗?您舍弃了必须履行的责任,试图躲进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次长皱起眉头,露出狐疑的神情。



「或许对身为上班族的您而言,这样就满足了。如果升迁或是地位那么重要,只要战胜我这个百目鬼的代用品,您应该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您是不是忘了另一个重要的角色?」



「角色?」



「您是个上班族,这点不容置疑。然而您同时也是个父亲。」



次长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情。



「你是指亚理咲吗?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女儿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



「我想也是,事到如今,再多的言语都没有意义。所以才要让她看看。」



「看看……看什么?」



「做父亲的应该让孩子看到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对方是可怕的人事部次长。



人事任命权可说是上班族的生命。如今面对一手掌握人事权的男人,我一拳打在他背上,打在背号1号的那张号码牌。



「就是背影。」



身体往前踏了几步之后,次长以惊讶的神情注视著我,一副「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的模样。



然而我没有做出回应。



没错,事到如今,再多的言语都没有意义。



「在最后,让我们比一场精彩的球赛吧。」







我并未直接回到休息区,而是去找在看台上饮酒作乐的儿时玩伴。雨差不多停了,比赛很快就要重新开始了吧。



「咦?枪羽,怎么啦?放弃比赛?还是阵前逃亡?」



「都不是,我有事要问你。」



沙树任凭醉得不醒人事的球球倚靠在自己身上,又喝了一口啤酒。酒伴都已经不行了,她还是清醒得很。好一个酒鬼。



「能不能简单说明打击的诀窍?」



「诀窍?」



沙树打量著我,声音高了八度。



「这不是一场不能赢的球赛吗?」



「情况改变了,我要在下一个打席挥棒击球。」



沙树将啤酒罐放到旁边,似乎从这句话之中察觉到什么。



「首先是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盯著球看。这是基本中的基本,你应该明白吧?」



「嗯。我是看准了球才挥棒没错,不过球总是飞不远。」



「软式棒球就是这么回事。球是中空的,全力挥棒只会让球凹进去而已。所以不是用力击球,而是以球棒像这样——将球带得远远的感觉。」



沙树站了起来,把空罐当成球棒,示范挥棒的动作。



「了不起,你以前不愧是十项全能的少女。」



「我现在也还是少女!」



沙树露齿而笑。



「希望你可以好好表现一番,当著『妹妹』的面前。」



「……是啊。」



向儿时玩伴道谢之后,接著我来到「妹妹」这边。



花恋和雏菜并肩而坐,感情似乎相当不错。雏菜大概是吵架吵累了,如今嘴里塞满了零食,还不忘喝几口她倒的茶。这样看起来,她们还真的很像亲生姊妹。



「啊,老哥!」



「枪羽先生,怎么了吗?」



「我来看看你们。应该累了吧?」



雏菜摇摇头,不过眼睛有些迷蒙。星期天的这个时候,向来是她的午睡时间。



「花恋,取材还顺利吧?」



「嗯,学到不少东西!」



她虽然这么说,我还是感到有些难过。



我们今天只让她看到大人丑陋、窝囊的一面。



「接下来的打席,你可要看仔细了。」



「呃?」



「我会打出去的,全垒打。」



以前我在不知道哪本书上看过。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打者贝比鲁斯到医院去探望住院的小球迷,并且做出将在下一场比赛轰出全垒打的承诺。然后他也真的击出全垒打,受到鼓舞的小球迷很快就康复了。



青少年时期看到这篇传记的时候,就觉得太做作了。



直到家中装设网路之后,我透过搜寻,才知道这是「被加工的美谈」。鲁斯早就把那个康复的小球迷忘得一乾二净了。



不意外——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目睹美谈的另一面之后,顿时让我明白这个世界的真实面。「到头来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英雄,那只是愚昧的大众所形塑的幻想」——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当著沙树的面大放厥辞,真是典型的「高二病」患者。



如今已经不是少年、也不是高中生,而是二十九岁的我并不这么认为。



典型的英雄确实不存在,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不过我还是衷心盼望英雄真的存在于某个地方。



坚持这种信念,绝对是有意义的事情。



「全垒打……不行的话,就是有打点的安打。如果还是不行,至少会击出单纯的安打。反正一定会上垒。」



花恋抬起头看著逐渐降低标准的超逊贝比鲁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枪羽先生一定可以的。」



「……真的吗?」



「是的,因为你是花恋最喜欢的人。」



再怎么肉麻的台词也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的高中女生。



「老哥,我也会看仔细的!把球打过来吧!」



雏菜也不甘示弱地抱住了我。摸了摸她的头之后,我回到休息区。



先前的推测是正确的,雨势没多久就停歇了。



比赛重新开始,九局上半,六本木队进攻。



轮到第七棒的打者。由于是弱棒的关系,面对新横滨的超级慢速球打出无效打击,一人出局。第八棒遇上软趴趴的外角球,也打出捕手上方的高飞球,结果被我接杀。三垒手哈姆太郎一直制造出「漏接漏接漏接」的无言压力,我乾脆开启无视大法。



两人出局。



接下来的打者是第九棒,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性。六本木的阵容当中就属他最年轻,不过也是因为如此,感觉上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接待球赛。



就在他准备站上打击区的时候,次长附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反问次长什么问题,之后才终于点了点头,站上打击区。



新横滨的投球数应该已经不下百球了,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疲惫,球威也完全没有减弱。应该说一开始就已经没什么威力了,现在当然也不能减弱到哪去。只见他光用手臂的力量投出软趴趴的第一球,结果打者没挥棒,记坏球一支。接下来第二球也是坏球,第三球终于等到好球。这一球直接从本垒上方通过,原本以为会被打击出去,然而打者却完全没有挥棒的意思。



之后连续两颗坏球,保送了打者。



紧接著上场的第一棒以及第二棒打者也是四坏球保送,形成两人出局满垒的局面。



「新横滨,别在意♪」



课长喜不自胜的声音从内野的方向传来,显然是难掩终于等到(对方的)得分机会的喜悦。当然这不是哈姆太郎的功劳,应该归功于汤上谷次长的指示。



简而言之——



「不要挥棒。就算看到超级好球,也要彻底无视。对方的投球大概都是坏球。」



就是这么回事。



由于球速实在太慢了,击球的时机清晰可见,基于「在次长面前好好表现」的心态,六本木打线往往会轻易挥棒。事实上只要放过就好了,如此一来,就会有极大的机率变成坏球。现在那些菁英终于发现了这个简单的道理。当初他们就是抱持著彻底打垮八王子的心态,卖力过了头,才会一直没发现这件事。



人的自尊可真是麻烦的东西。



让看得见的东西也变得看不见。



第三棒打者也是四坏球保送,三垒跑者回到本垒——



比赛到了九局上半,六本木终于拿下一分。六本木的休息区顿时欢声雷动,哈姆太郎也兴高采烈。原本以为看台也一样,结果观众整整少了一半。家庭主妇差不多都回家准备晚餐了,这就是业余球赛的悲哀。



现在还是两人出局、满垒的好机会,登场的是第四棒的汤上谷。



原本以为他理所当然会贯彻不动如山的策略,没想到第一球就强力挥棒。感觉只是卯起来乱挥一通而已,不过棒球之神大概是发神经,球棒居然碰巧捕捉到了白球。



球往三垒方向飞去,这绝对是一记长打。



然而结果却并非如此。



哈姆太郎刚好正在伸展身体,结果白球伴随著爽快的声响,被高高举起的手套捞了进去。只能说他的运气实在太背了。



场内一片寂静。



哈姆太郎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套,脸色逐渐发白。



矮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双眼泛起豆大的泪珠,看起来著实令人同情。



眼看著他几乎快要直接在球场上演土下座的戏码,结果是次长的一句话拯救了他。



「接得好,权田!」



笑容满面的次长这么一说,场内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大妈率先叫好,两方鸦雀无声的板凳区也爆出如雷的掌声。



回到休息区之后,课长擦拭脸上的汗水。



「看来接待之神并未弃我而去。」



这种神真讨厌。※迷宫都市里面也没有这种货色。(编注:轻小说《在地下城寻求邂逅是否搞错了什么》的故事舞台迷宫都市欧拉丽,有各式各样的神族为体验人界生活居于其中。)



不管怎样,比赛以1比0的成绩进入九局下半。



如果八王子无法在这一局得分,胜利的荣耀就归于六本木。而且时间只要过了下午四点,比赛就无条件以和局收场。这里的球场只借到下午五点,考量到撤场的时间,四点已经是最后的极限了。



得意洋洋的哈姆太郎坐在板凳上使劲拍手。



「很好!等一下就三上三下,乾净俐落地结束这一局。让次长在心情大好的情况下来个锵锵吧!」



课长,你有在玩Love Live!吗?虽然原本想这么问,不过他说的锵锵应该是「结束」的意思吧?真是吓我一跳。



言出必行的哈姆太郎爽快地被三振出局,第二棒川嶋寺击出三垒前滚地球,如今轮到第三棒的新横滨了。



接受赛车女郎亲在脸上的热吻之后,新横滨准备走上球场,结果被我叫住。



我附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新横滨,设法上垒。」



「哎呀哎呀♣不是要输掉比赛吗♦」



「情况改变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我上场。」



新横滨睁大双眼之后微微一笑。



「下次要请我吃饭♥」



「※野猿二郎怎样?」(译注:意指拉面二郎八王子野猿街道店2,是一家大份量排队名店。)



「不错耶♦我想吃香檬沾面♦」



「这种季节没有香檬沾面吧?」



「那就辣味的♥」



成交。



于是新横滨悠哉悠哉——也可以说是少根筋似地站上了打击区。先前的成绩是七打数无安打二保送,印象中今天还没看过他挥棒。



汤上谷次长的第一球是偏低的外角曲球,直接放过就是坏球。然而新横滨却打击了,从长打的姿势变成触击短打。



咚的一声,白球滚了出去。不行,速度太慢了。捕手冲了出去,把球捡了起来,眼看又是一个轻轻松松的刺杀。



即使如此,新横滨还是朝著一垒方向冲刺,这时我发现了一件怪事。他的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难道是短打的时候脱掉的吗?褐色的长发暴露在外,那家伙低头猛冲。



就在一垒手即将接到传球的时候。



啪沙!



新横滨的浏海飞了起来。力道之猛烈,彷佛到了连我们这里都能听到声音的地步。没错,就是不应该出现在上班族身上、长得不像话的浏海。就是自进公司以来,我好几次都想帮他剪掉的恼人浏海。由于他突然抬起头,浏海顿时高高地飞了起来。



一垒手的注意力被浏海吸引,结果白球碰到手套的前端,滚落在界外区。



就在一垒手慌慌张张把球捡起来的时候,新横滨已经从他身边冲过。



一垒审大叫:



「S、SAFE!」



场内同时爆出欢呼以及嘘声。



一垒手向裁判控诉新横滨妨碍守备,新横滨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向娇声欢呼的赛车女郎军团报以一个飞吻。嗯……当初是我拜托他的,实在是不好说些什么,不过这家伙真的很欠揍。



对方的抗议遭到驳回,轮到我上场了。



「枪羽,知道该怎么做吧?」



无视课长自身后传来的声音,我站上了打击区。



投手丘上的汤上谷次长浮现一抹微笑。



这时主审宣布比赛开始,次长的笑容陡然消失。



无视于垒上的跑者,次长奋力投出的第一球是颗好球。我原本打算先观察情况,所以放过了这球,想不到居然是超级好球。



三垒后方的看台是六本木的大本营,此时传来一阵掌声。这是今天的高潮,场边的加油声也特别热情。



另一方面,八王子阵营的一垒方向看台则是一片寂静。这是一场不能赢的比赛,员工家属也心知肚明。



这时外野区最角落的位置,传来嘹亮的加油声。



「打击出去吧,哥哥——!」



特别醒目、格外甜美的声音。这是高中女生的声音。



「挥棒吧,亲爱的!让球飞到这来!」



旁边还有一个不甘示弱扯开喉咙大喊的国中女生。妹妹(正牌)啊,老哥很感谢你的鼓励,不过亲爱的这三字就免了吧。



「抱著必死的决心把球打出去,枪羽!否则就去死吧!」



这是年近三十岁女人的声音。今天你的嘴巴特别坏呢,沙树。



大概是受到她们的刺激,待在休息区的后辈也出声了:



「前辈,打击……不,加油!」



她的立场不好明白说出打击出去,显然是顾忌扠著双手站在休息区前方的课长。不过正因为如此,更是显得她的加油特别有价值。



次长的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本垒后方的看台。



原本都只是斜眼瞪人的她,如今却紧张兮兮地注视著球场。她手里已经没有握著手机了,而是紧紧抓著保护网。这个世代的孩子通常在这个时候都会拿出手机拍摄,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彷佛打算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眼底以及记忆之中。



我重新与汤上谷次长展开对峙。



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炯炯有神的双眸绽放出身经百战的风采,充满了醉生梦死的人难以酝酿的杀气。我不禁回想起跟百目鬼对峙的场景。那是在瞬息万变的商业世界一路征战过来的男人才有的眼神。



第二球也是好球。



球种是速球。没什么威力,不打白不打。于是我选择了挥棒。由于我是个运动不足的社畜,这一棒挥出去差点闪到腰,结果当然是挥棒落空。



「剩下一球,次长!」



内野阵地传来加油声,大家无不把手套拍得震天价响,一副「让他打吧!」的模样。不过次长可不想让我打击出去,这点看眼神就知道了。他的目标是三振。



既然如此,我一定要碰到球。



软趴趴的滚地球也好,见高不见远的高飞球也罢,就是不要被三振。



第三球过高,而且完全失去准头。捕手伸长了手臂才把球接住,差点就变成了暴投。



次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个人独自投到现在,球数少说也超过了两百球。就算手臂举不起来也不奇怪。



投手真是严苛的挑战。



投手就像社畜。



为了名叫球队的组织独自默默地工作。在外野手打呵欠、内野手挖鼻孔的时候,也要辛勤工作。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身上,不断地投球——直到比赛结束或者是教练宣布换人的那一天为止。



汤上谷次长所尝过的辛酸。



那究竟是何等滋味——今年只有二十九岁的我无法体会。



只有二十九岁。



我已经好久没用「只有」来形容自己的年纪了。



第四球是外角偏低的好球,我选择了挥棒。从下往上捞起的要领,模仿中学时代正值全盛期的巨人•松井秀喜。然而软趴趴的球往上飞起,大大偏向左外野,被看台上戴著棒球帽的小孩子接住了。



第五球是界外球,第六球是界外球,第七球还是界外球。



六本木阵营开始叫嚣了起来。「喂喂喂,枪男!有种就不要逃避!」「太难看了吧,枪男!」「大鸡鸡枪男!」。喂,不要这样。别在我妹妹和女朋友面前提起那个绰号。



至于我军的阵营,课长正以悲怆的神情双手合十。这副模样虽然酝酿出经常在甲子园实况转播当中见到的「祈求再见安打的啦啦队长」那种氛围,不过祈祷的内容应该不是球队的胜利,而是「去死吧,枪羽!」才对。好过分——



我无视了这一切。



只专注于眼前的白球。



接下来又是连续两颗界外球之后的第十球——



弧度不够的曲球彷佛被路灯吸引的飞蛾,摇摇晃晃地飞进了好球带。我依照沙树示范的打击要领,先是缩起下颚牵引白球,然后卯起来奋力一挥。



清脆的声音响起。



哀号与欢呼同时爆了出来。



这球打得又高又远,飞越二垒手的头顶之后,继续朝著记分版的方向挺进。该不会是全垒打吧?逆转的再见两分打点吗?跑垒的同时,我追踪球的动向。踏上一垒之后,球还没掉下来。



结果球在记分版前落了下来。



六本木的中外野手卖力狂奔,目不转睛地追踪球路的动向。只见他在奔跑的同时奋力伸出手套,球却早了一刻落下,撞上护栏之后用力一弹。这完全出乎中外野手的意料之外,白球无情地滚落在已经几乎追上的他身边。



「快点捡起来!」



大喝一声的人是课长。真可怜,他已经快哭出来了。新横滨在这段期间冲过三垒直奔本垒,这下子就平手了。



我抵达二垒的时候,中外野手还没把球捡起来。他找不到球,只能焦急地左顾右盼。右外野手和左外野手也冲了上来。



我朝著二垒的垒包奋力一踢。



全力冲刺让我气喘如牛,双腿更是微微颤抖。只能怪我平常运动不足。昨天还是社畜,今天就要变身为贝比鲁斯,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身体是很老实的,不过我还是拔足狂奔。无视于发出哀号的心脏及呼吸器官,一股脑地踩踏地面。



来到三垒的时候,我听到了声音。



「枪羽先生!球来了!」



花恋的声音。



那家伙居然在关键时刻忘了扮演妹妹的角色。



不过我也因此发现球正在回传本垒。中外野手的传球在我的前方弹了一下,朝著本垒的方向滚动。



接球的人不是捕手。



投手汤上谷次长推开捕手进入本垒区,等著我自投罗网。他的眼睛燃烧著熊熊火焰,彷佛现在就是一决胜负的时候。「※巨人之星」吗?我只知道那个老梗影片,只知道星飞雄马在无人的派对会场大闹特闹的画面。这是棒球漫画的世代隔阂。(编注:1966年-1971年连载的棒球漫画,星飞雄马是该作品主角。)



MAJOR世代也不是一无可取的。



我假装自己是VS横滨少棒的※本田吾郎,朝著本垒飞扑而去。右手从次长的胯下往前伸,准备碰触本垒板。次长的双腿往左右打开弯曲,压低了重心,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站稳脚步展开刺杀。(译注:《棒球大联盟》的主角。)



冲击袭来。



次长的身材绝对称不上高大,却厚得跟墙壁一样。



我被弹了起来,背部重重地撞击地面。鼓膜发麻,嘴巴吃到沙子,眼前忽明忽暗。上下左右的感觉完全消失,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背部传来地面的触感。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著我的左手,痛得要命。



至于我的右手,则是搭著布满尘土的本垒板。



「枪羽。」



压著左手的东西,原来是次长的后背。



「枪羽,谢谢。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赛,更是上班族人生中最大的奢侈。谢谢……」



主审用饱经日晒的脸打量著我们。



他咽了口唾液之后,双手往水平的方向使劲一挥。



「SAFE!」



夹杂著怒号与哀鸣的欢声响彻球场。



一时之间,我根本站不起来。腰部以下彷佛灌了铅似地异常沉重。我连动动手指都觉得累,只能呈大字形躺在地上,重复著吸气与吐气的动作。



降下小雨的乌云已经飘向东方。



高远无尽的秋空彷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在我们的头顶延展开来。







于是,激斗结束了。



整队的时候,六本木队员的表情都十分复杂。说实话,他们应该都很想怒瞪著我,偏偏汤上谷次长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顿时令他们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八王子这边其实也不遑多让。课长口吐白沫晕死了过去,现在被敦史背在身上,无法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小锐,真是拿你没办法。」



大妈夹杂著苦笑的叹息,我想应该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返回更衣室的途中,课长醒了过来。



「……比赛呢?比赛怎样了?」



「我们赢了喔,靠著一支再见场内全垒打。」



课长从敦史的背上跳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得了几分?」



「两分。」



「不对!我是指成为中心负责人的得分!这下子变成多少分了?」



敦史事不关己似地喃喃自语:



「大概变成负两百分了吧。」



「呜啊啊啊啊啊啊!你要怎么负责!枪羽!」



「非常抱歉。」



除了低头致歉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比我大一轮的长辈当著我的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除了道歉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大妈跳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权权。次长看起来很高兴,这样不是很好吗?」



「高兴?在最后一刻被逆转,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不过他确实是一脸清爽的模样,对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次长的笑容很阳光。」



渡良濑表示同意,川嶋寺和城尾也一起点了点头。



回到一垒后方的看台之后,八王子加油团对我们报以自暴自弃的掌声。看来加油团决定豁出去了。



哈姆太郎的女儿来到失魂落魄的父亲身边。



「爸爸,你好帅。」



「……真的吗,公子?」



「九局上半的那颗球,接得真是漂亮。我吓了一跳呢。」



「…………」



哈姆太郎凝视著宝贝女儿的眼睛泛起泪光。



从正在念高中的女儿口中听到「爸爸好帅」这句话,即使放眼全日本,能够得到这项殊荣的父亲也屈指可数。这应该是比当上中心负责人更伟大的成就了。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回头一看,一脸严肃的沙树站在我的面前。



「最后那一球,应该OUT了吧?」



「我的手不是像这样从次长的胯下往前伸吗?是SAFE才对。」



好不容易才从烂醉如泥的状态清醒过来的球球摇了摇头。



「不,OUT。如果我是另一边的教练,一定会向主审提出抗议。」



两个经验老道的球员都这么说了,我还真的没有坚称一定是SAFE的自信。



球球说得没错,至少有提出抗议的空间。业余比赛没有录影判定,不过若真要跟主审抗议,确实站得住脚。



然而次长没有这么做。



如果是在工作中——顺利达成代理店的业绩,跟百目鬼在人事升迁互相竞争的时候,次长绝对不会轻易认输,无论如何都会主张自己的胜利。或许这代表了次长的变化吧。



「……算了,反正结果代表了一切。」



沙树并不打算持续这个话题,大概是从我脸上的表情察觉到什么了吧。她从以前就是这么贴心的女人。



由于担心老板的情况,沙树先行离去。临别之际,她还不忘左顾右盼、环视四周。她一定是在找花恋,她果然起了疑心,还是找个机会跟沙树坦承一切吧。



离开正在庆祝胜利的人群,我走向外野的看台与两个「妹妹」碰面。



「老哥!」



这是本尊。她紧紧地抱著我,丝毫不在意我身上沾满泥土的球衣。



「真是太帅了,老哥!老哥真不愧是我的老哥!」



左一句老哥、右一句老哥,摆明了就是故意说给站在后面一脸尴尬的妹妹(冒牌)听的。反正周围也没其他人,就算了吧。



「枪羽先生好厉害!」



「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有打出全垒打。」



「无论是场内或场外,全垒打就是全垒打!」



我很感谢她的体恤,不过这对小说创作没什么帮助。只有二流的业余棒球才会注重场内全垒打。这不算是精彩好球,而是爆笑棒球的范畴了。



就在我打算提醒她注意这点的时候,她对我使了个眼色。原来课长他们朝著这里走过来了。



「喂,枪羽。差不多该下去送六本木的人离开了。」



「嗯,也对。好的。」



就在我准备迈开脚步离开这里的时候。



课长身边的※哈姆子突然「咦?」了一声。(编注:日文的哈姆子(ハム子)写法类似公子。)



「你不是南里同学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感到一股悚然气息从背后窜起。



「你忘了吗?我是堀高的权田,上次的校庆活动跟你们一起举行联展啊。」



「呃、呃……」



见到花恋的狼狈模样,我也感到大事不妙。



哈姆太郎露出不解的神情。



「公子,你在说什么啊?这孩子是枪羽的妹妹。」



「咦?是吗?她长得好像别人啊。」



哈姆子目不转睛地盯著花恋。



「她到底长得很像谁啊,公子?」



「就是之前校庆活动时来我们学校的双女学生,当时两校举行了联展,不过我没有直接跟她说过话就是了……长得好像,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



连学校的名称都被说中了,花恋的脸色逐渐发白。我的脸色一定也差不了多少。跟在后面的敦史等人停下脚步静观其变,其中也包括了渡良濑。



「枪羽,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不是你妹妹的话,她到底是谁?」



「……这孩子是……」



沾满泥土的背号逐渐被冷汗浸湿。



我想了好几种藉口,然后在脑中画个大叉叉。其实是因为从小父母离婚,所以姓氏才会不一样——不行,连名字都不对。南里花恋是艺名——不行,把问题弄得更复杂该怎么办?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我斜眼瞄了她一眼,她跟我一样束手无策。



只能坦白了吗?



这位是社长的孙女,我奉公司的命令跟她交往?



这样一来保密义务也化为泡影了,还是我应该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部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雏菜。」



我听到有人叫了妹妹一声。



次长的女儿亚理咲朝著这里走来,她是另一个知道花恋真实身分的人物。演员都到齐了,这下糟了。所谓的雪上加霜,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亚理咲注视的人并不是雏菜(本尊),而是花恋。



她称呼花恋为「雏菜」。



「什么啦?你不是枪羽雏菜吗?人家都已经开口叫你了,至少给个回应吧?」



「啊?呃,是……」



花恋面露讶异之色。不只是她,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差不多。没人跟得上这令人看得眼花撩乱的局势变化。当然,我也一样。



「是不是又被误认成其他人了?这种认错人的戏码真是有够烦的——」



亚理咲狠狠瞪了哈姆子一眼。不良少女的凶狠眼神,令哈姆子心生畏惧。



「怎么回事,权田?」



亚理咲的父亲也从她的身后现身。



「没什么,小女认为这孩子叫南里……」



「我不是说认错人了吗?」



亚理咲以不悦的语气打断课长,课长的身体顿时剧烈发抖。害怕高中女生的仓鼠。



「这个人是枪羽雏菜。我跟她念同一间中学,不会错的。」



次长点了点头。



「我女儿是这么说的,权田。」



「哈哈!既然次长的千金都这么表示了,那就一定是错不了的!公子,你说是吧?」



「嗯——大概是我搞错了吧。」



哈姆子选择了让步,而且态度十分乾脆。看来她并不是凡事斤斤计较的类型。课长当然也没必要执著于这件事。他没有理由不惜得罪人事部次长,也要把部属妹妹的真实身分挖出来。



次长环视八王子的众人。



「我们要先告辞了,最后是想过来跟大家说声谢谢。」



「您太客气了,次长!请让我们送次长一程吧!」



「没关系,权田。今天承蒙你的照顾,谢谢。」



跟感激涕零的哈姆太郎握手致意之后,次长也朝著我伸出右手。



「枪羽锐二,感谢你成全了我最后的愿望。」



「那一记刺杀真是强而有力,我到现在还有点头晕呢。」



「这是场面话吗?你应该知道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我从您身上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完全不输给前阵子跟您的同梯正面对决的感觉。」



次长先是睁大双眼,之后又慢慢眯了起来。



「……或许你可以改变阿卡迪亚。」



「您太看得起我了。」



「不能这么说。你打倒了我跟百目鬼,如果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到,叫我们两个的面子往哪摆?」



次长笑了笑之后,拍拍我的肩膀。



看来我又被迫背负起过于沉重的使命了。



另一方面,亚理咲不知道附在花恋的耳边说什么悄悄话。花恋先是羞红了脸,之后才喜孜孜地点了点头。



亚理咲的一只眼睛朝著我眨了眨,旋即跟在父亲的身后离开现场。追上去的脚步看起来天真无邪,甚至还有些雀跃。



「她跟你说了什么?」



花恋微微一笑,附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



「她说『你的男朋友真帅』。」



「……」



真是不敢当。



居然从JK口中得到「真帅」的评价。



就算当上了中心负责人,甚至成为社长,大概也不会有这种谬赞吧。



这真是最珍贵的荣耀。







郑重婉拒渡良濑送我们回家的好意,我决定悠哉悠哉地走回家。



送走开车过来的课长以及敦史,与搭乘计程车回家的同事道别,直到大家都离开之后,我终于得以跟花恋和雏菜会合。



「雏,你看起来困了。」



「才没有呢——我一点都不想睡——」



「不要逞强。」



于是我将边走边打瞌睡的雏菜背了起来。她的身材虽然娇小,对于打了一整天棒球的我来说还是有点负担。不过我好歹是她的哥哥,最后还是要有点表现才行。



一开始雏菜十分害羞,在我的背上扭来扭去,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平静的鼻息轻轻拂过我的耳边,感觉癀痒的。



花恋则是以温柔的笑容,注视著熟睡中的雏菜。



我们置身于八王子自然风光之中,沿著穿梭于树林之间的坡道一路往下走。秋天的夕阳在地平线留下最后的身影,释放出笔直的光芒,照亮了我们的前路。美好的明天正等待著少女,堆积如山的工作正等待著社畜。



「感觉好像※二丁目的夕阳喔。」(译注:『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山崎贵执导的日本电影,描述平凡夫妻的日常生活。)



这不像恋人说的话,反而比较像妻子的台词。



「花恋。」



「是,枪羽先生。」



我压低了音量,深怕吵醒背上的雏菜。



「这或许可以成为小说的题材,你愿意听我说吗?」



「好的,是怎么样的题材呢?」



「即使受到所有人的轻视,也克尽职责完成工作的男人的故事。战斗、不断地战斗,最后领悟到急流勇退的道理,决定放下一切的男人的故事。我希望你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我希望有人将这个故事传承下去……」



她默默地点头。



故事将会传承下去。



这是我想成为小说家的原因之一。



就算是社畜,也可以成为英雄。







花恋经此缘由写成的棒球小说,透过投稿网站参加了新人赏。



结果又在复赛被淘汰。



我们两个虽然懊恼不已,然而评论栏的读者留言,却也让我们深深感到创作这部作品自有其价值。



「主角坚持站在投手丘直到最后一刻的背影,真的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