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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 2)



周一上班前的早晨,肯定是让全日本的社畜们忧虑至极的时间带,而我有自信在其中是特别忧虑的。忧虑如果有偏差值的话,我应该有七十八吧。东京大学若有设立社畜学院,我要考上那里想必绰绰有余。



我边叹气边在客厅喝咖啡,穿著制服的雏菜则坐在我对面,边调整领巾的形状边喝牛奶。身为国二生的这家伙,从今天开始也要进入第三学期了。



「老哥,你好像没什么干劲耶?」



「因为是周一早上啊……说真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著周一早上啊?你不觉得周日晚上过后再接著周五早上会比较好吗?有谁会因此而困扰吗?」



可爱的妹妹面对语无伦次的哥哥,明显地皱起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应该说,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吗?」



「之前说过了吧,我升上了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而今天就是我身为中心负责人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老哥为什么会觉得忧郁?」



我叹了一口气代替回答。



「坦白讲,老哥我啊,不想出人头地。」



如果责任与业务会增加,我才不想升官呢,而且我对指导员这份工作也有感情。我本来打算一生都在客服第一线度过身为上班族的人生。我不想与魔王和龙之类的东西战斗,只想一直杀哥布林就好了。最近杀哥布林也比较受欢迎。



但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能顺著心意发展的事情总是很少。



然而才十四岁的妹妹似乎还不懂人生的玄妙……



「你这样说,听起来满奢侈的耶。」



因此否定了我的想法。



「是吗?」



「是啊。因为世界上不是有很多想出人头地却办不到的人吗?薪水不是也会增加吗?不是也能增加可爱妹妹的课金额度吗?然而你却说这种话,所以我才说你奢侈啊。」



「唔……」



我心想「才不会增加你的课金额度咧」,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讲得有道理。



我对于自身的处境感到迷惘。当上小说家后成为畅销作家,作品热卖而变成超级有钱人,用自己的钱做原创动画电影,不论在国内国外都大受欢迎,让全美流下热泪后漫步于红色地毯上——我曾经想像过这样的未来蓝图,但即使正值老是在想著丢脸妄想的国中时代,我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在公司里出人头地」。实在很奇妙。



无论现实或妄想,都从未体验过的未知领域。



我在将要迈入三十岁的现在,即将踏足于此。







主旨:关于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异动



自一月四日起,进行以下异动。



姓名:枪羽锐二



旧职名:营业组作业指导员



新职名:八王子客服中心负责人



又,该中心之人事更迭全交由新任中心负责人执行。



阿卡迪亚日本法人社长 高屋敷贵道



这封业务邮件已一齐发送给所有正职人员与兼职员工。



理所当然地,过去从未有过指导员升为中心负责人的前例。听说军人与警察殉职后会特别升迁两级,以这样的方式来计算,我得死三遍才行。难道我从前前前世就是社畜了吗?若拍成动画电影肯定爆红。



即使地位改变,也不代表我这个人会跟著改变。



就算把标签换掉,浊酒也不会变成纯米大吟酿。



我在上午八点便抵达公司,比平时还早了三十分钟。目的是为彻底清洁加湿型空气清净机。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八王子有如东京的网走,冬天总是吹拂著刺骨寒风。这座客服中心座落的八王子南部算好了,北部还会更冷。东京下雪时,出动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车,记者嚷著「请看!积了这么多雪!明明是在东京!」并公诸于全国的场景也是北部。哎,毕竟八王子很大嘛……由于南北的生活圈截然不同,不时会出现文化断绝的现象。听说北部居民抱持著强烈的自负,认为自己不是都民而是八王子市民。主张要合并町田、日野、多摩市,成为※政令指定都市的也是这群人。他们如此执著于多摩盟主宝座的精神显得可悲又惹人垂怜。不过呢,会冷的时候还是很冷。(译注:日本的政令指定都市较其他的市拥有更多地方自治权,这样的现象类似于过去的桃园县升格为直辖市。)



所以在这个季节,中心内的暖气会全力运转,如此一来,空气就十分乾燥。在客服中心里,湿度降低是很致命的。室内会成为病毒的温床,感冒一旦蔓延导致有人请假,班表就会东缺一个、西缺一个;肌肤与嘴唇的乾燥也会令女性员工变得烦躁。因此,保养加湿机乃是无法忽视的第一要务。



我在茶水间的水槽,用牙刷努力刷掉紧黏在滤网上的白色粉末。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我的肩膀。看起来就像高中生的娃娃脸同事笑咪咪地站在那里。是胡桃敦史(27)。



「枪哥,恭喜你升迁!」



「啊——」



我以很随便的口气回答了。牙刷难以伸进滤网的网格里,害我没空理会敦史。之后再从家里拿刷头更小的牙刷来吧。



另一方面,敦史握紧拳头,看起来情绪高涨。



「不对,不应该说升迁,而是大升迁!不过呢,我早就相信枪哥不用多久就会干出一番大事!而且居然还是从指导员升为中心负责人!我以前还觉得若没有抓住社长的小辫子,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呢!」



真敏锐。虽不中亦不远矣。



「从今以后,我一样是枪羽锐二最自负的后辈!还请你不要升官了就疏远我哦!庆祝枪哥升迁的餐会一定要办!」



敦史说完想说的话后就离开了。他虽然狂拍我马屁,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算是他的不可思议之处。



之后来上班的营业人员也轮流向我大加祝贺。有人想代替我清理加湿机,但我在网路上见识到百圆商店卖的柠檬酸有多神,已经成了它的俘虏,于是便拒绝了。这玩意超猛的,顽垢全都洗得一乾二净!



大家一直叫我中心负责人、中心负责人的,每被叫一次我都得在脑里进行转换,才会意识到「啊,是在叫我啊」。



不过,我都明白。



明白员工们这些奉承行为的背后,潜藏著什么动机。



虽然没有盛大发表,但『传闻』应该已经确实传开了。



当我把所有加湿机都洗到亮晶晶时,员工的赞颂与祝福也终于告了个段落。就像是算计好似的,让人联想到大型雪人的人影于这时现身了。「大妈」毒岛真真子小姐,她今天的肌肤一样雪白光滑又软软QQ。



「小锐,先向你说声恭喜。」



「谢谢。」



被身为兼职人员领班的大前辈这样一说,我也只能老实地向她低头致谢。大妈与其他员工不同,称呼我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一点也令我高兴。



「之后会很困难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毕竟这里的员工我也很熟了。」



不过,大妈摇了摇肉肉的脸蛋。



「所以才困难啊。」



「你的意思是?」



「就是会『在人事命令与人情之间左右为难』。一旦当上中心负责人,就会被赋予人事权对吧?」



「……裁员的传闻果然传开了啊。」



大妈点了点头,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整顿些许人员也就算了,但没想到公司要裁撤整间八王子中心,我也吓了一跳。我在这里上班少说有二十年了,现在完全没有实感呢。」



「这件事还没定案喔。」



大妈圆圆的大眼又睁得更大了。



「难道你想抵抗权满天下的花菱中央银行吗?」



「我打算尽我所能。」



「就算不在这里工作,你也能跳槽到别的地方担任重要职务吧?如果因为抗拒裁员而被银行记黑名单,想跳槽也没办法了哦?」



「既然我当了中心负责人,这间八王子中心的人事就是由我来决定。我不打算对其他人唯命是从。」



「……你可别太冲动哦?」



大妈露出担心的表情。她一摆出这种表情,实在和乡下的老妈一模一样啊。



「一旦出人头地,阻力也会随之增加,绝对不会只有好事而已。以前对你很好的人也可能会突然敌视你,明白吗?」



「具体来说,是怎样一回事呢?」



大妈凑上前向我说起悄悄话:



「在营业组里,扣除一个人以外,大致上都没问题。因为这里的人都很明白小锐你是怎样的人。虽然刚进公司没多久的人可能会感到动摇,但我想只要好好说明,他们就会明白的……但是,其他的组就没那么简单了。」



「……的确是呢。」



在八王子工作的并非只有我们营业组。



像是负责进行更新保险契约与变更契约内容的变更组、负责收保费等工作的财务组、专门受理事故与支付理赔金的损害调查部等等,中心里同时存在著各种部门。



本来只是一介营业指导员的我,与他们之间的接点算不上多。可能也有人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



如果有个一步登天的人突然向这些人表示「我是中心负责人」,他们会信任这个人吗?



就在这时,有个小小的人影从女厕走了出来。



她亮丽滑顺的乌黑秀发随著踏出的步伐晃动著。



身躯娇小到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小学生。



不过她和我同样二十九岁,是变更组的指导员。



「枪羽,恭喜你升迁。」



藤井寺球绪一看到我,就没好气地如此说道。



「谢谢你,球球。之后也多指教了。」



球球从正面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那是在打量著什么的眼神,不是随时精神饱满又傻里傻气、人称「健康优良的二十九岁儿童」的球球会有的表情。至少我觉得那不是看著同期入社的同事的视线。



「公司好像会有大裁员呢,听说这间客服中心也预定会裁撤。」



「……嗯。」



传闻果然传开了。



对员工而言,这肯定是比我出人头地还重大得多的新闻。



「不过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现在才要开始与企管顾问团协商。」



这一句话似乎进一步煽动了球球的不信任感。



「不要轻易说出这种让人抱持期待的话。如果真的要裁员,会有许多员工必须立刻开始找下一份工作,我们组也是!」



球球离开了,她的脚步声听起来带著浮躁。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大妈。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回事啊。」



「小球也很不好受。我认为她很想信任你这位同梯,但在变更组指导员的立场上,她必须优先保护部下。」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我若是站在球球的立场,应该也会这么做。



「我在最为困难的时期,被推到了最困难的位子上呢。」



愈来愈觉得我根本不该接受什么升迁的。



还以为当上中心负责人后我就可以跟「社畜」说再见,但到头来,我还是被名为公司的锁链绑著。而握著这条锁链的人还命令我「去把你同伴的头砍下来」。



「没事的啦。」



大妈温柔地拍了我的背。



「至少我是站在小锐这边的。就算敌人增加,也不代表同伴会减少,你可别忘了这点哦。」



「我会记在心里的。谢谢你,大妈。」



我所尊敬的前辈笑了笑。她的笑容就像是缓缓膨胀起来的麻糬。



我在女厕前与大妈别过,把加湿机搬进营业组办公区,放回原本的位置。六台加湿机全部设置完毕后,已经是正式开始营业的五分钟前了。



就在我想在工作前洗个手而离开房间之际。



从感觉不到有人在的休息室里,传出了听起来像什么坚硬的东西互相摩擦的「咔叽、咔叽」声,类似冷到牙齿打颤的声音。但就算八王子是东京的永久冻土(Cocytus),室内也没冷到那种地步。我看向墙壁上的空调面板,上面显示室温保持在20度。



我为了寻找声音的来源而进入休息室。员工已经全部就位,所以这里没有人,但那摩擦声依然急促而有韵律地响著。莫非是骚灵现象(Rap声)?不是年轻人唱著YOYO的那个,而是指灵异现象。我曾经看过※学研漫画秘密丛书中《存在?不存在?的秘密》,那套丛书在小学图书馆里很受欢迎,总是很难借到呢。(译注:日本的学习研究社所出版,提供给儿童看的读物。书名一律是《XXX的秘密》。)



无论如何,声音的出处就在房间角落——纸杯式的自动贩卖机与饮水机之间的狭缝,有个幽灵……不对,有个个子矮小的中年男性蹲在那里。被迫永无止尽地后退的宽大额头;仔细观看会觉得很可爱的水汪汪眼睛;从毫不润泽的嘴唇稍微突出的门牙,正拚命地啃著当作点心的向日葵种子,而且还啃得不好。由于他抖得像全身都被寒气附身似的,门牙只是空虚地敲击著下排牙齿。



「权田课长,您怎么了?」



我最不敬爱的前上司,将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向上方。仔细一瞧,他的眼里还带著些微泪水。



「……枪羽……」



他以一副快死掉的声音说道:



「枪羽……我,可以舔你的鞋子吗……」



「…………」



拜托你不要用快死掉的声音说出让人想死的话好不好?



总之我先蹲下来,让视线迎合哈姆太郎。



「为什么会是你当上中心负责人啊……」



他边说边对我穿旧的皮鞋投以热情的视线。不不,不要这样,我说真的。



「为什么都没人跟我说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以顺序来看,应该是由我出人头地才对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打消了念头。不管我说什么,听起来都会像是讽刺。说到底,我不认为课长会期待我安慰他。



「银行计画的成本削减案,也是由你来执行对吧?你身为中心负责人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实行裁员对吧?」



「…………」



「你要开除我吗?枪羽。我以前都指使你做牛做马,你很憎恨我对吧?很痛恨我对吧?我要舔几次鞋子,你才肯原谅偶?」



喂,最后一句是怎样啊。好想抱紧他。新的大门要开启了啊。



我决定在和课长变成奇怪的关系之前,先说出真心话。



不是模棱两可的慰藉,也不是只将场面应付过去的鼓励,而是单纯的真相。



「是的。老实说,我讨厌课长。」



「…………」



「你不但把麻烦事和杂事全都推到我身上来,还把部下的功绩讲成自己的功劳向上禀报,你让我不愉快的次数数也数不清。坦白讲,我有好几次都差点真的发飙,可是我又不能揍你,只好晚上一个人边喝著酒,边喃喃骂著『课长这个王八蛋』。」



我一面说,一面确认著——确认自己的感情。



我,并没有打从心底憎恨这个人。



以米歇尔与百目鬼为例,我现在光是回想起他们的事都会愤怒,但对于课长,我却能够叹一口气说「真拿他没办法耶」就打发掉了。我对课长抱有对那两个人所没有的同伴意识与同族意识。



所以,我这样向他说:



「课长,重新来过吧。」



「别安慰我了……你就让我舔你的鞋子吧……」



「既然我已受命担任中心负责人,我打算将这座中心重新打造成待起来更加舒服的地方,希望您也能帮忙我整顿这里。我需要被誉为『亚细亚海上•西东京代理店之星』的权田公太郎的力量。」



这时,课长的眼里点亮了不同于以往的光芒。



「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哦。」



「我大致知道课长的履历。听说您还待在亚细亚海上时,业绩经常位居第一。由于阿卡迪亚吸收了亚细亚海上,您才变成客服中心的社员……恕我失礼,但是课长您比起以电话卖保险的客服中心,更喜欢与客户面对面行销的代理店业务不是吗?」



他没有回应。



「八王子中心负责人的工作不仅只在这间中心,也要负责与位于西东京各处的『前亚』代理店进行合作。我和您相反,只熟悉客服中心的业务。为了统领代理店,我希望您助我一臂之力。」



我晃动著课长的肩膀,顺便把他拉出这狭窄的细缝。课长像颗转蛋似地滚了出来。



课长依然坐在地板上,抚摸自己浮著油脂的脸颊。



「现在的我,还有那样的力量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我不会帮助课长重新振作,他也不可能会期望发生这种事。课长从过去的人生经历,理应明白要振作起来只能靠自己。



我低头说了声「告辞」后,就从课长面前离开。



「……没错,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



我出声呢喃,像是在向自己确认。



不能只顾著管课长的事。在与银行和六本木对决之前,我得完全掌握这间中心才行。重新布署人事、分配预算、与代理店商议等等,必须做的事堆积如山。



BIGBANG•PROJECT。



客户资讯外泄疑云。



比起过去处理过的这两件工作,经营中心自然责任更重大,难度也更高。



「只有我一个人没办法啊……」



得聚集人才才行。



首先,我需要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辅助人手。需要一个能够代替本质上怕麻烦的我,一手包办细微的行程调整、资讯管理,以及其他细项业务的副官,或是秘书。



就我所知,能够受托负责这种工作的,就只有一个人。







我虽然升迁为中心负责人,但今天仍然「兼任指导员」。这种情况叫球员兼教练吗?听起来有点帅气。男孩子都会想要有个能够说出「由我代打!」的机会呢。



我想起了在小学三年级的年底,老爸带我去电影院看《ID4星际终结者》,片中的一幕——总统亲自开战斗机出击,这样的发展真是令人兴奋不已。不过我坐的地方不是驾驶舱,而是电话机前就是了。



「前辈,早安。」



我像平时一样处理完上午的指导员业务,在差不多要吃中饭时,晚班的渡良濑就来上班了。她今天的表情有些落寞,嘴边绽放的微笑浮现著寂寥的阴影。然而这位后辈的美貌,让她在露出这种表情时,更增添了几许魅力。渡良濑进公司也快一年了,已逐渐培养出成熟女性的忧虑感。



渡良濑将公事包放在座位上后,以有些紧张的步伐走向指导员座位。



「前辈……啊,不,中心负责人,在此正式向您祝贺。」



「叫我前辈就好了。」



「可是我已经不适合这样……」



「无所谓。我之前不就说过,我不喜欢被人以头衔称呼吗?」



渡良濑的脸上浮现了彷佛感到困扰,却又藏不住欣喜的笑容。



「那么,前辈。这次的人事命令真的让我吓了一跳。」



「我也是。我收到事前通知时,还怀疑社长是不是疯了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从前辈的能力与实绩来考量,我认为您担任中心负责人是很妥当的。只是一想到这样一来会在职场上与前辈分开,便感到遗憾。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请前辈直接指导……」



渡良濑低下头,沉默了下来。



坐在附近一面工作、一面听著我们交谈的员工们,也露出了有些阴暗的脸色。由于过去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几乎都将办公室设于六本木,看来大家都以为我会成为那里的居民。



早点解开误会吧。



「我没有那个打算。」



「咦?」



「我不打算在六本木办公。八王子中心负责人怎么可以不在八王子呢?」



渡良濑睁圆了细长的眼睛。



「可、可是,依照惯例……」



「那个百目鬼不也是来这里上班了吗?我可不想每天都要到六本木通勤。还是说,你希望我成为六本木的居民?」



「不、不是!绝无此事!」



后辈慌张地将双手伸向胸前晃动。



听了这段交谈的员工也散发出松了一口气的氛围……感觉还不差呢。这是认同我是他们上司的证明。比起把我夸得天花乱坠,我更喜欢这样。



「不过呢,不会一切都和至今为止相同。我坐在这张指导员的座位上也只到今天,从明天开始,我要把座位设于中心负责人室。」



「……是。」



渡良濑又露出了寂寞的神色。她今天的表情很丰富呢。



「然后呢,我希望你也过来。」



「是……什么?」



「我想请渡良濑绫担任中心负责人直属的『秘书』,座位当然是在中心负责人室。你好不容易熟悉了营业组业务,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是命令。你就当作是上班族的宿命,乖乖遵从吧。」



相貌姣好的后辈眨著一双大眼,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奇妙的沉默流过我们之间。



在其他员工都停下手边动作看向我们的时候,渡良濑绫的肩膀微微地抖了一下。



「前辈的秘书,是吗?」



「嗯。」



「每天,和前辈,两人独处吗?」



「……嗯。」



原来如此,若将「中心负责人与秘书」以恋爱喜剧的方式诠释,就会变成这样啊……这真是个盲点。就算不是在校园里,只要有心,就可以制造恋爱喜剧。



渡良濑突然蹲了下来,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讨。」



「讨?」



渡良濑在聚力。



不断聚力、不断聚力之后,她像只蚱蜢般「蹦~」地跳了起来。



「讨厌啦,棒极了——!小绫绫大胜利————————!!」



……她真的这么干了……



一陷入恋爱喜剧就会变回国中生,这是渡良濑的坏毛病。



不过,这次时机实在不好。



在裁员风波之中,周遭的视线是冰冷的。在这座中心或许会消失的骚动里,应该会有人对于独自出头的渡良濑感到不快吧。



当然了,渡良濑并非迟钝的女人,她立刻感受到这样的视线,慌张地放低姿态并道歉:「我大声喧哗,真是对不起……」



周围的视线暂且就这样移开了。应该不至于有人记恨吧。



不过——唯独一位员工依然注视著渡良濑。



川嶋寺尚美。



这位女性的年龄为二十七岁,发型为后颈发际留得稍长的短发,右眼的泪痣别具特徵。她端整的五官轮廓可归类于美女的范畴,但有些男人或许会对她尖锐的眼神敬而远之。



川嶋寺的视线比以往更带刺,应该说「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比较合适吧。回到她称呼渡良濑为「冷冻美人」的那段时期。



不过,这也是难免的。



她进公司到现在有多么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她为了成为正职社员而拚命努力至今,别人讨厌的工作也照做不误。而她长久以来的努力,将会因为这次的裁员全部付诸流水。



要如何应对川嶋寺这样的人才,正是交付给我的课题。



「渡良濑。」



「我在,有什么事吗!」



我决定立刻请新上任的美女秘书干活。



「除了接电话的人员之外,请你将所有员工于今天下午一点召集至三楼的大会议室。听好,是『所有』员工。」



闻一知十的才女边在记事本上做笔记边向我确认:



「我知道了,营业组以外的人员也要集合,对吧。」



「没错。」



我在表示同意时提高音量,让其他员工也听得到。



「不用区分组别,也不用区分正职与兼职。无关乎是课长还是指导员,将八王子中心的所有人聚于一堂。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渡良濑绫完美地执行了秘书的第一件任务。



午休完毕的下午一点过后,大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一百人以上的员工。只留下最低限度的人员接听电话,其余目前出勤中的所有员工全都在这里。由于椅子和桌子都不够,很多人被迫靠著墙壁站著。



也就是说,这是异常情况。



这种情况至今为止从未有过。在我进公司的七年内,八王子从来没有召集所有小组一起开会过。



理由在于没有必要。



八王子的各个小组都是依照各组课长的指示独立行动。以我所在的营业组为例,业务上有所交流的顶多只有变更组,因此应该有很多员工从未见过财务组与损调部的职员。



最早到会议室坐在最前面的城尾琉璃子,被损调部的两个大叔夹在中间,看起来很不自在;站在窗边的敦史顾著与财务组的年轻女孩不知在聊什么;而营业组自傲的不良社员,正不停地拨浏海,被穿著怀古紧身裙的浓妆大姊们围绕。为什么只有你周围充满泡沫时期氛围啦。



会议室里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但不知怎的,这些声音听起来既小声又低沉。大家的表情也绝非明朗之色,可以感受得到疑念与不安的阴影。这证明几乎所有人都悲观地看待众人被召集于此的理由。



——新中心负责人枪羽锐二要进行裁员。



要如何承受断头台落下的利刃,或是有没有方法能避免大难临头,大家谈论的想必都是这些事吧。



即使如此,二十几岁的员工表情还是带著生气,然而超过三十岁的员工们,身上飘散的则是悲壮感与徒劳感——他们不是没和任何人交谈、凝视著自己交错于桌上的手指,就是垂著肩膀不断叹气。



其中还可见各小组的指导员与课长。他们占住了座位的最前列,闷不坑声地双手盘胸,作为「一脸吃黄连」的范本并排在那里。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本来以为地位与自己相同或是更低的我突然出人头地,心中想必很不是滋味。也有人明显流露出不甘心的情绪瞪著我。



至于权田公太郎课长,则是一直低著头。他没有与任何人四目相对或交谈,化成了一尊地藏仓鼠。



变更组的指导员藤井寺球绪没有在这个集团之中。



她在仰慕她的变更组员工们围绕之下,坐在会议室的中央。



然而,她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敌意。虽然她本身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但同时也是很照顾人的大姊头。她为了保护伙伴与部下,打算挺身而出与敌人奋战。



敌人!



所谓的敌人,没错,就是我。



他们都把我当成敌人了。



「前辈,请。」



我从渡良濑手上接过麦克风,走到台上。



尽是一片聊天声的会议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新任中心负责人会说什么话——注目的视线化成箭矢刺向了我。



我朝向正面,任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拿起麦克风。



「我是新任中心负责人枪羽锐二,之后也要受大家照顾了。」



营业组的成员之中响起了几许鼓掌声,但没有到笼罩全场的程度。这是因为其他小组予以无视的缘故。他们面对我的态度有明显的温度差。



就算我以中心负责人的立场发出某些指示,他们说不定也会阳奉阴违。如果变成这样,要办事就会变得极为困难,得早点让他们倾吐不信任与不满之处才行。



——既然如此,就直捣核心好了。



说出他们最想问的事情吧。



我本来就不善于讲麻烦的问候语,虽然在前几天有请花恋帮我想问候致辞(演讲稿),但我还是以自己的语言来说吧。



「——大家想问的,是关于裁员一事的真伪对吧。」



本来还残留著鼓掌余响的场内,于一瞬之间冻结了。刚才低著头的人也彷佛弹起来般,抬起头凝视著我。



我重新扫视众人一圈。



「传闻大致上是真的。阿卡迪亚日本公司计画在产物保险事业进行大规模裁员,而成为标靶的就是各地的客服中心,八王子中心也不例外。企管顾问团已经指出要渐渐缩小规模,目标于两~三年后裁撤。」



员工们的脸上浮现各种神色,灰心、失望、绝望、死心……没有任何人面露开朗之色,甚至有几位女性员工眼中泛泪。年龄愈高者,所受到的冲击与悲哀程度似乎就愈大,尤其是损调部的资深员工全都超过五十岁。其中人称「长老」的白发主任紧握手帕的手还不停颤抖著。



「我无法认同。」



如此发言并站起身的人,是球球。



「这次的决定未免过于独断而蛮横了。高层的作风平时就是如此,但这次特别严重。听好啰?我们直到上个月都还在招募新人哦,也有员工尚在实习中,难道就要立刻开除他们了吗!」



从球球上半身前倾、将握得紧紧的拳头顶在桌上的模样,一丁点都感受不到她平时小学生般天真烂漫的气息。我第一次看到球球这样的面貌。其他员工似乎也难掩讶异,像渡良濑就微微张著嘴巴僵住了。



不过,这对我而言是种救赎。



其他人无法理解,只有我能体会的救赎。



要是球球用敬语和我说话——「中心负责人,您这么做不会有些蛮横吗?」如果她以这样的口气质问我,我或许就会觉得受挫。如果同期入社的同事以对外人说话的口气向我这么说,我的心里某处说不定会产生裂痕。



但是,球球依旧使用向平辈说话的语气,而且还很凶悍。



这对于被推上非己所望之地位的我而言,比任何事情都值得高兴。



「哎呀,你冷静点,球球。你一生气就会露出牙龈哦。」



球球发出「嗯哪」声,并红著脸以双手遮住嘴巴。



「你啊,太急躁了。你也是,你也是,还有你也一样。这座中心全都是急惊风吗?就算八王子幅员宽广,也不用那么急吧。」



我依序指向变更组中眼泪直掉的年轻女性、财务组里摆出被绝望压垮的表情而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瞪著我的损调部大叔,并如此说道。



「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们有这样的计画罢了。裁员尚在计画阶段,有谁说要实行了吗?已经有人被开除了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枪羽……」



这次换球球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裁员是比六本木还高层的NY总部所决定的不是吗?我已经听说大型银行的能手会直接率领企管顾问团,那不就等同已经决定好了吗?」



「不,还没决定。」



「不要随口说说!你到底有什么凭据!?」



「你说凭据?」



我不禁笑了出来。



球球这家伙,什么时候会讲这种有些艰涩的词汇了?



我耸了耸肩,盯著我的同事。



「我不需那种东西,没有必要。」



「所以说,我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同意。」



不只是球球,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让自己的声音,慢慢响彻于这片奇妙的寂静之中。



「八王子客服中心的人事权,握于中心负责人的手上。而这个中心负责人对于裁员计画本身就不同意。」



球球咽了一口口水,那吞咽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响起。



「你是说你要违抗命令吗?对手可不只是六本木,还包括NY总部与银行哦。」



「别讲得那么难听嘛,我只是执行该有的职权罢了。」



每个人都想太多了。



出人头地有那么重要吗?



A有A的工作,B有B的工作。举例来说,营业指导员的工作就是处理客户的来电以提升业绩。我在这两年里,老老实实地做好了这份工作。



如今我成为中心负责人,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自己能够触及的范围内,想方设法做好各种事情罢了。



球球没有继续说出第二句话,坐了下来。



我重新环视所有人。



「我不会叫你们放心,因为最后的结果也可能是高层开除不遵从命令的我,再拉个新的中心负责人过来。到时我也会和你们手牵手一起被开除。不过呢,至少裁员不会在我的名义之下执行。大家不可能立刻被解雇,我要先声明这点。」



要死就大家一起死——我没有加上这句话,因为这样听起来会像在开玩笑。



「所以我希望各位就和至今为止一样,一如既往地执行工作。不要慌张、不要吵闹,如果职场陷入混乱,就必定会影响客户。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还要请各位多多帮忙。」



我放下麦克风,并低下头。



带著温情的鼓掌声再度零星地响了起来。拍手的仍旧几乎是营业组,但鼓掌声听起来比一开始时大声几许,应该是我的天真所导致的错觉吧……



我观察每个人的表情,至少大家的脸上已不再有绝望的神色了。可能是我明确说出「不会被立刻开除」所产生的功效吧。



然而,若说到疑念与不安的神色是否也跟著消失——



「就算他那么说,但对手可是银行哦?」



从离开的成员们之中,传来了这样的低语。



「纵使现场人员再怎么抵抗,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



「让金主生气就完蛋了吧。」



「我们全都会被开除啦,就只有早晚的差别罢了。」



他们会这样抱怨也无可厚非。



像我这种一步登天的年轻小伙子,就算说要抵抗银行,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想必没有一个人会觉得我有胜算。



我自己也一样。



对付米歇尔与百百目鬼时,我还说过更大胆的发言。



然而,这次的对手是「天才阿剑」。



我很清楚自己比不上他,可以的话,我其实很想认输。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立场,我应该会二话不说地这么做。



但是,现在我既然当上了中心负责人,我就不容许自己逃避。







身为中心负责人的第一天上班日结束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今天我本来想早点下班,结果还是成了整个中心里留到最晚的人。像是代理店负责人、各种交易对象、往来业者等等,一下跟这个人打招呼,一下跟那个人打招呼,忙著忙著,时间很快就过了。当然,我并不是因为想做才做这些事,而是人事部向我说这是无法避免的礼仪与惯例,我才会照做。在讨论什么削减成本之前,削减这种多余的仪式不是有意义多了吗?



本中心负责人下班后所前往的地方,是位于车站的西侧,一间随处可见的大众居酒屋。



难得薪水增加,就去更高级的料亭——我是想这么说啦,但很不巧,我不晓得哪里有比这间店更美味的店家。不过我今天的目的并非料理与酒,是有话想与在那里工作的看板娘谈谈。



我在将近最后点餐时间十点半时穿过门帘。



「欢迎光临——」



对方虽然以开朗的笑容迎接我,但表情马上就变成臭脸,还别过头移开视线,躲到里面去了。打工的女大学生代替她接待我,问我「一位吗?」,我点了点头,在她带位之前,便走到吧台角落坐下。



我点了日本酒「而今」与糖醋西太公鱼,一个人慢慢地喝酒。店里今天也高朋满座,明明快关门了,却有八成的位子都被坐满。欢笑声与说话声此起彼落。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上班族正在与迈入老年的上司争论。这么做真的会让公司变好吗?我不这么认为,应该要多听听年轻人的声音。是没错啦,但我说你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还不是!我把这般老生常谈的争论当作背景音乐,以眼睛追踪看板娘的动向。



「……你看什么看啦?色狼。」



我的青梅竹马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瞪我。什么色狼,我只是看著你的背而已耶。当然啦,从热裤里露出的大腿,以及桃子形的大屁屁也尽收眼底就是了。



「我只是在想我们差不多该和好了。」



「不用吧?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和你吵架啊?」



「……原来如此。」



她是这么想的啊。



看来对方还没有想要和解的意思。



那就不深入追究,先把应该告诉她的事情讲一讲吧。



「我上周遇到阿剑了。」



本来要躲进厨房的青梅竹马停下了脚步。



「他以花菱中央银行派遣过来的企管顾问的身分,来到我们公司。我身为八王子的中心负责人,必须对抗他的裁员计画。」



「中心负责人?」



「我升迁了。」



青梅竹马盯著我的脸好一会儿。



「……我也遇到阿剑了。是在十二月时,你来过店里之后的事。」



「我知道,阿剑直接跟我说了。」



一口短短的叹息从小小的嘴唇里吐了出来。



「这样啊,原来你知道。」



「你之所以会突然说出那种话,原因就出在这里对吧?」



这是我一直想问的事。



我在圣诞夜与花恋约会时,沙树现身了。她明确地表明反对我与花恋交往,还留下了一句意外的话。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当时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也无法理解沙树为何会那么想。但如果她在圣诞节前见过剑野,我便确定其中理由就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影响我与沙树之间的关系了。



「告诉我吧,你到底和阿剑说了什么?」



沙树摇了摇头。



「我不会说,也不能说。」



她的说法引人遐想,却又存在著坚定的意志。只要看见沙树的眼神,我便明白她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在吊我胃口。



她怀抱著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沙树有事瞒著我——



「是哦,我知道了。」



我将想出声质问的情绪压抑下来。我很清楚青梅竹马的性格,至少她今晚不会跟我解释。



「吶,沙树,你觉得阿剑变得如何?」



「他没有变啊。」



这答覆实在令我意外。



「没有变?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他没有变,从小学开始就一直没变。」



要求结帐的叫声从里头的榻榻米座位处传了出来,打工的女孩子以小跑步跑过去。其他座位的客人感觉也要离开了。闭店时间已近。



「剑野只是在追求梦想而已喔。无论是小学时,还是高中时,到了现在也是。一心一意、毫不分神地追求梦想。」



我喝光日式酒杯里的酒,问道:



「那家伙现在的梦想是什么?他想当银行员的梦想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沙树没有回答。



我也结完帐,从座位站了起来。我喝的量明明和以往相同,今天却一点都没醉。只有脸颊发烫,脑袋却莫名冷静。



找钱给我的女大学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想问我与前辈店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关店之后,说不定她就会去问沙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