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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所谓事实之逻辑图,便是思考。(2 / 2)




我手里的筷子骤然落下。



「嘿哟~!」



预设妹一把在半空中抓住了我放掉的筷子,反射神经之强与速度之快,仿佛瞬间在半空中留下残影。



「呼~好危险喔~」预设妹嘀咕一声将筷子还给我,我整整盯着那双筷子三秒钟,才总算回过神接下筷子:「啊,谢谢。」



「怎么了?」预设妹直盯着我瞧。



「啊……没有,我没事。」



我随口回答一声,总算能够掌握到那件事情的蛛丝马迹。



想起来了,传遍大街小巷,专挑美少女的连续杀人魔。



对啊,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件事?



只能说我真的糊涂了。



因为我一定要找到那家伙,然后亲手把他狠狠宰掉。



拒绝到校的明科惠,生活过得很安稳。



首先是早上七点起床做饭,基本上她只需要准备自己的早餐,这时候她光靠吐司面包跟咖啡就搞定。惠的妈妈要轮班,有时候在家吃早餐,这时候她会早早打开电子锅,做点比较像样的饭菜。妈妈轮早班的日子,吃完早餐就急忙出门,轮午班的日子则是睡到快迟到才急忙出门。至于放假日,通常都是急忙赶到教会担任咨询志工──这是一种专门听老人家讲话的志工──而那些非常罕见没有任何事情要做的日子,她会睡得像死人一样沉。惠的妈妈总是马不停蹄,忙着四处寻找有烦恼的人去奉献帮忙。惠的生活只差在妈妈每天是几点急忙出门,剩下大概就是例行公事。



吃完早餐之后将碗盘收拾干净,做家事的铁则就是碗盘不能堆,一餐吃完就要洗。只要一开始拖,很多事情都会跟着塞车,所以保持顺畅流程非常的重要。



接下来看点晨间新闻,天气好就开个洗衣机,到院子里晾衣服,或许发现杂草长得太舒服了,就整理一下花圃和花盆。有时候会吸个地板,刷个厕所,看看冰箱库存,写个今天的采买清单。忙东忙西的就来到中午,随便用剩菜就解决了午餐,再看点八卦节目。趁着傍晚人潮涌现之前,先到超市去买晚餐的菜,她的交通工具只有两条腿,一次无法扛得太重,所以几乎每天都去超市采买。回家之后稍微自习功课,天一黑就准备晚餐。洗好米放进电锅,随便用汤包煮个味噌汤,卤个小菜,烤个鱼。妈妈会回家吃饭的日子,就煮好饭菜等着,但通常妈妈回家都很晚,所以她会自己先吃完晚餐。把浴室刷过一遍,放热水洗个澡,洗完吹干头发,今天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回到房间里坐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沉思一些:「……」



这个「……」是很难清楚解释的感觉,她确实在思考,但不是什么明确的语言思考,也不是完全没在思考,只是猜到想太多会走进死胡同,所以在走进死胡同的前一步就存档退出。但她又无法停止思考,又往死胡同里面走,就这么卡死在胡同口形成虚无的「……」惠自己冷静地推断,应该就是这样一个机制。推断自己的思考感觉颇为奇妙,但应该是没有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思考。思考是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人们能够冷眼旁观就很了不起了。



从那天起──被全班同学道歉,总算发现自己一直被班上霸凌的那一天──惠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惠不去学校可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她的生活依然四平八稳,没有任何问题。惠对此感到异常的不对劲。



惠的妈妈得知惠不去上学,并没有特别说什么。她只问惠是否需要什么帮忙。惠只是说:「我需要一点时间。」她就什么也不多说了。这位母亲坚持给女儿正派的教育,深知母亲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惊慌失措,只要慢慢花时间解决问题即可;妈妈心想惠总有一天会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有心想要解决问题,并主动向人求助,在那之前静观其变即可。妈妈只说了一句:「嗯,也是会有这种状况啦。」然后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照常忙着寻找家人之外的陌生人奉献协助。另一方面,由于事情碰巧发生在父母失和、父亲离家的时期,妈妈或许是认为惠的心灵失衡起因于此,那么自己就有责任,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重。



惠拒绝到校的原因当然不是父母失和。说真的,与其让两个相敬如冰的人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搞得整天紧张兮兮,还不如老实分居,精神压力会比较小。毕竟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惠老早就觉得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个地步,甚至希望愈快愈好。所以父亲离家的时候,惠的心灵并没有很受伤。



没有人伤惠的心,而惠的心也确实没受伤。



当惠在房间里沉思着「……」,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不去学校。毕竟在小海逼全班同学道歉之前,惠根本没发现自己被霸凌。男女同学们的攻击(好像算是攻击)对惠的心灵毫无伤害,而惠发现了自己被霸凌,也没有什么改变。惠打招呼,同学们不回应,并不是什么好烦恼的事情,同学不肯帮忙打扫也不是问题。如果没人肯帮忙,自己做就是了。被关在体育器材室里确实有点伤脑筋,但应该不太可能严重到有生命危险。再说这件事情也被小海给解决了,往后不可能还有人来找惠的麻烦。



也就是说,至少目前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存在。



一切都已经解决,告一段落。



没有理由不去学校。



但为何自己不肯去学校呢?惠像个局外人般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她尚未找到不去学校的理由,外界已经迎来了寒假,这下更没有理由去学校,结果今晚她还是迷失在「……」的虚无森林之中。



这天晚上,惠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没在「……」的寂静底层,不知道这样过了几个小时,窗户突然发出铿……铿……的敲打声,将惠的魂从虚无森林拉回到现实层级。怎么回事?她想着走到窗边,拉开花俏的窗帘一看,小海就站在家门前的路灯下,宛若舞台女演员站在聚光灯下那样威风凛凛。惠吓得打开窗户,小海穿了件坏坏的横须贺刺绣夹克,举起单手轻松寒暄说:「哟。」那头漂亮的棕发在路灯底下闪闪发亮,以发旋为圆心映出美丽的天使光环,惠不禁要想,搞不好她真的是天使喔。如果背上长了一双白色大翅膀,肯定超好看。



「回泽同学,你在干什么啊?」惠问道,由于她许久没有和人交谈,嗓门意外地拉不开,声音听来有些破。但是阴郁的夜晚非常宁静,惠细细的声音,似乎顺利传到了楼下小海的耳朵里。



「呃~算耍青春吧?」小海微微倾首,答得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情吗?按对讲机就好啦。」



「啊~不行不行,这个就是要讲究形式,一个魔法要成立,就需要所谓的样式美啦。这也可以说是种仪式,半夜要把躲在家里的逃学儿童从房间里叫出来,就是要用小石块丢窗户才行。」



小海说了一时低头,伸直了腿,用脚尖踢弄路边的石子。



「这什么鬼话啊。」



惠不明白,小海也不回答,沉默了片刻,夜晚的空气吹进房间里,冷风拍在脸上冷得舒服。小海抬起头来。



「你啊,快来上学吧。」



小海说得像是桩小事,感觉这真的只是桩小事,然后笑得好漂亮。惠想说,啊,又来了,又是埃及艳后的微笑,这种绝对强者的微笑,带着一股强大而确实的魔力。



由于小海说得像是桩小事,惠也开始觉得上学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开始想说:「也对,就去上个学吧。」惠就像是被施放了魔法,一切问题烟消云散,轻轻松松就被带离虚无森林。



想到自己这么单纯,惠不禁呵呵笑。



「回泽同学这么坏,没想到还是个好人。」



惠手肘撑着窗框托腮说了,小海则是露出美丽的笑容说:「你喔,我只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而已。坏学生就不该怎么做,做了就不像个坏学生,两个不是一样的道理?我整个讨厌这种规矩啦。」



「长棕发的美少女不受任何束缚。长棕发的美少女,对任何事物都必须自由自在。」



小海双手插在俗气横须贺刺绣夹克的口袋里,脸上充满自信,抬头又挺胸,口气斩钉截铁,好一个棕发美少女,完美无缺一百分的棕发美少女;惠心里想,哎呀,我果然喜欢这个人。我是否有机会跟这个完美无缺一百分的棕发美少女当上朋友?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我能够站在她身边?



「哎,回泽同学,我们搞不好,可以算是朋友吧?」



惠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直率起来,便轻轻吐了口气,真心地这么问小海。



「你说呢?」



小海微微耸肩,回答:「好吧,我考虑看看。」



这就是明科惠与回泽小海最后的对话。



看啊,清冷早晨的空气,静谧而冰凉。



蒲公英花坚毅地长在水泥裂缝里,夏天的向日葵坚强生长,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白。哪有人会恨这些坚毅优美的事物?有人会因为美丽的东西美丽,就觉得厌恶疏离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这个人算是正派的吗?



小海应该不懂这点,就因为她不懂,才会像颗开朗的太阳,主动找惠聊天。



班上同学的幼稚霸凌,连一公厘都伤不了惠那无敌迟钝的心灵,惠并不是因为被霸凌才不去上学,惠真正感到震惊的,是她从小到大受到正派教育,也由衷希望自己是个正派的人,却感受到心中出现可恨、肮脏、污秽的情绪。



惠遭受霸凌并不觉得震惊,无论被怎么霸凌,只要她本人没发现就不成问题,但小海却多管闲事告诉她:「你看你这里受伤了。」她发现自己因此迁怒小海,才会感到震惊。仔细想想,小海的行为是完全的正派,正派的人看到有人被霸凌,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如果有能力解决问题,就该动手解决。小海是个正派的人,而且不只思想正派,还有能力执行正派的行为,更是美人一个。惠只是为人正派但缺乏力量,对这样的小海感到嫉妒,感到疏离,想说哎哟,谁叫你多管闲事?



惠原本应该是正派的,但却迁怒于比她更正派、更强大的小海,成了一个悲惨而渺小的人,一点都不正派。她讨厌自己这样的卑微,所以没有脸见小海,不对,应该说她怕一旦见到小海,自己的丑陋就会被小海的慧眼所看穿,她想到就害怕,想到就难堪,所以才不肯去学校。惠并不是不想看到那些欺负她的同班同学,而是怕见到小海。



说穿了,惠就是仰慕小海,仰慕小海的正派,而自己的卑劣根本配不上小海的正派,才会羞愧难当。



惠想成为小海。



想成为一个正派,美丽,强大,完美无缺的无敌棕发美少女。



原本无比害怕面对小海的惠,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去上学的理由就这么简单地消失了。就好像驱了身上的魔,甚至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没有必要装模作样,毕竟自己就是自己,只能用这样的自己去面对小海,可说是正确地承认了当下的自我。惠甚至有点小小的期望,小小的预感,认为将来或许有机会跟小海成为朋友。



然而惠再次见到小海,是在隔天早上的电视新闻画面上。



小海被杀了。



尸体的双腿被砍断带走,至今下落不明。



惠先是失去了不上学的理由,如今连上学的理由也没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海大笑,我听着那笑声,冷静地想说哎呀,又是这熟悉的梦境。这里是阴暗虚无的森林,在这幽暗的杂木林之中,小海依旧仰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她就用这姿势直视上方,对着枝叶间灰暗的冬季天色发笑。笑得太过火还呛到,难过地咳了几声,我想她也笑得太夸张了点。



「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咦?有没有过分?这好歹也是我鼓起很多个勇气才敢表白的耶。」



「好啦,抱歉抱歉,也对,我想是这样没错。嗯呵呵……不过这真的很好笑啦,你真的有点可爱好吗。」



小海笑过头有点缺氧,大口喘气,深呼吸了好几次总算才能开口。接着又想起什么而呵呵笑说:「我想啊,你是打算找个坏人吧。」她接着说。小海平时总是促狭地瞪大眼睛,这时却露出罕见的温柔表情,就像圣母一样。



「当你发现事情不顺心,就会想找个坏人来怪罪,想说只要把坏人干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是不管你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这个坏人。班上同学喔,老实说也不算好,但是也不到邪恶的地步,好坏程度都只是普通的国中生等级,对我来说他们应该不是特别抱着坏心眼去霸凌吧?那坏人是谁?妈妈?爸爸?老师?感觉都不太对。到处都没有那个坏人,结果你就硬是下结论,把自己变成坏人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RPG,现实中很少有那种打倒邪恶大魔王就皆大欢喜的事情喔。小海说了微微转头,仰望着我。



「天底下没多少坏人啦。」



不过也是啦~杀了我,抢走我一双美美的腿,到现在还不肯还来,这肯定是完美无缺的坏人了。小海说了笑笑,她的裙子底下原本该有一双完美无缺,线条优美的双腿,但现在看不到了。那里被挖出一个空洞,长满了自由奔放的杂草。由于小海没了腿,哪里都去不得,也无法自己站起来,才会一直躺在杂草堆里身形半掩。



「可是我当时恨小海。或许我的生活不算完美,但是也勉强过得去,小海竟然天真无邪地大脚一踢毁了我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排斥,可是同时又仰慕你,嫉妒你的力量。」



我这么回答躺在地上的小海。那种心情是挫折,是抑郁又阴沉,是恶心又不舒服,是完全一点都不正派的。



「这就是铜锣烧啦。」



小海比出一支食指,突然说了没头没脑的话。



「铜锣烧?」我皱眉反问。「对,铜锣烧。」小海又重复一次,用力点头。「而且是一个一个分装的铜锣烧。」



「一包一个的铜锣烧,里面一定会放小包的干燥剂对吧?或许包装不透明就看不见,但是只要打开来肯定会有,这是铜锣烧必备的元素。如果铜锣烧受潮了,肯定没有人想吃。但你要是因为这样就说,铜锣烧的本质就是干燥剂!那不就很蠢吗?」



就算藏在里面看不见,干燥剂也不会是铜锣烧的本质,本质依然是铜锣烧吧?小海歪头说,一丝漂亮的棕色长发滑顺地掠过脸颊垂到地面上。



「人们有个习性,如果是自己发现了什么事物,就喜欢给它比较高的评价。因为自己花费了心力去发现,这份心力就要加在发现的事物上面。但是你只要用心想想,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毫无关连对吧?一切只是误会啦。」



甚至还有魔法就是利用这种习性,故意将假资讯藏起来,只要稍微用点心就会发现。人只要觉得这是我找到的!就会得意忘形,对自己发现的事物评价起来也会更放水。



「人的内心非常错综复杂,而且一开始就具备了一切。快乐,悲伤,友爱,嫉妒,憎恨,厌恶,你就是由这一切所构成的。人就是这么惊奇的综合体。人心有疑惑矛盾真是家常便饭,每天都是摇摆不定,变化莫测。天底下所有的情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点,只要挖得够深一定都会挖出来。但是因为挖得出来就说那是你的本质,这就不对了吧?当下随便捡起一块就说是你的本质,这也太蠢了。那只是你当下随便捡来的一块,虽然你心中有仇恨,有嫉妒,你还是努力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跟这些东西和平相处,设法保持正派。这一切的一切,才算是你的本质吧。」



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我稍微想了想,我自己真的办得到吗?小海看我思考的模样,再次温暖微笑。



「办不办得到并不是那么重要,这对一介普通人来说,已经是通天的野心了。这种事情办不到才是理所当然,但我们可以有这样的情操。我想这份情操的高尚,是任何人都不该否定的。」



小海说得好美,那声音,那表情都实在太美,不禁让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正派。正派与美丽其实很相似,一件美丽的事物,就是令人感觉到正派。所谓美就是正派的力量,就这点来说,美到超乎常理的回泽小海,果然就是有本事的魔法少女了。即使是恐怖片里面的山村贞子跟佐伯伽椰子,面对这超常的美,想必也会像龙龙与忠狗看到鲁本斯的画作那样,手牵手露出安详的笑容,蒙主宠召。



所谓正派,就是不断尝试,靠自己的腿站直起来。



我由衷地希望,自己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