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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决定(1 / 2)



医院这种地方,气氛向来都非常阴郁。



若是有患者的喧嚷声,或是护理师往来行走的脚步声倒还好。



但如果是完全受到隔离的集中治疗室就和那些声音无关,只能以治疗仪器的运作声作为背景音乐,由昏暗灯光营造出深海鱼巢穴般的阴郁氛围。



在那样黑暗的世界里──



「亚莲娜同学……太好了。真是幸好……你没事。」



「……我才要庆幸雪奈你没事。因为之前我看转播时,真的非常、非常担心你……咳咳!那个,黑子,请问猫咪一家人……还好吗?」



彷佛投下一道平静的光芒般,少女们再度重逢。



身上接著无数维持生命用的管线,躺在病床上的亚莲娜。



她那憔悴的脸庞、深深凹陷的眼窝,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病人,让人心疼不已。雪奈牢牢握住亚莲娜勉强从被单边缘伸出的手,黑子则靠在雪奈背上。



「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先担心那个,你果然是小亚莲耶。虽然还没有确认情况,不过人家让它们到某位VIP的居住区避难了,所以一定不会有事啦!」



「……?原来有那么好心的人肯答应收留啊……真是太好了。」



黑子像猫咪一样得意洋洋地说。接著,她对疑惑地仰望自己的雪奈和亚莲娜说道:



「没有啦,人家其实是未经同意骇进『家宰(管家)』,强行把猫咪放在那里给对方照顾啦。不过,人家觉得如果是那位大叔,他虽然会满口抱怨,但还是会帮忙照顾的。」



「我虽然不是很瞭解你们……不过我感觉你的行为非常强人所难。」



之后接话的人,是表情似乎不太愉快的赛莉卡。



亚莲娜对她的声音顿时起了反应,也不顾维生系统发出警告声就想坐起身。但是,她光是稍微抬起上半身就……



「!……咳咳!……恶咳!……好、好痛……」



「你不用勉强自己啦。都已经处于那种快要坏掉的状态了,你现在还想做什么啊?」



亚莲娜抚著胸口缩成一团。而紧挨在她身边的人是……赛莉卡。



那副以火焰外衣包覆形同赤裸的身体的模样,和医院这种地方一点都不搭调。



然而,她轻轻伸手支撑亚莲娜的举动,却蕴藏著发自内心的温柔。



「赛莉卡……你真的……真的回来了……!」



「是啊。好像……是吧。老实说,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虽然我好像应该要感谢你才对……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困惑。」



赛莉卡的眉毛无声地挑起,双眼同时睁大。



放大的瞳孔,好比爬虫类──宛如传说中的龙一般带著热度。



「在我看来,你们全是一群不完整又奇形怪状的怪物。不完整又不稳定,随时都在丧失情报、自行毁坏。根本只能用笨蛋来形容。」



「怪、怪物……?为什么?我们明明都是人类的模样啊……?」



「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形体啦。如果是的话,那我不也一样了?是因为作为情报体、作为炼素储存体的形态不同,才让我觉得恶心。」



赛莉卡用手指著表情泫然欲泣的亚莲娜鼻尖。



炼素火焰在其前端点亮。接著,火焰形成真实的影像,描绘出亚莲娜模样的幻影。



「这是……输出三次元影像的『幻影』类术式……」



「我不知道那种东西。总之,只要输出光学情报,你的形体就会是这样。可是,如果再加上我的观点、炼素的感觉,形体就完全不一样了。」



「!」



在少女们眼前,亚莲娜的投影影像产生变化。



娇嫩的裸体转眼腐朽,肌肤乾裂,燃烧殆尽成纯白色的灰烬。



极其微小的光芒在少女头部发亮,勉强维系著快要崩坏的形体。



那副模样宛如一具──遭到弃置,彻底腐朽却还在动的活尸。



「这就是我眼中的世界。你,还有那两个人,在我看来都是怪物。不过勉强要说的话,她是叫做雪奈吗?她的情况倒是不太一样……」



接著赛莉卡以一句「总之!」打住话题的急躁行动,带给三人强烈的既视感。



完全是赛莉卡「风格」的举动。她用让人想起生前的她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们以外的其他人更是糟糕,全是一群只会叽叽、哔哔叫,完全无法理解在说什么的家伙,让我感觉……好恶心。这都是你害的吗?」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抱歉,对不起喔,赛莉卡……啊呜!」



正准备回答像在责备自己的赛莉卡之际,亚莲娜突然痛苦地扭动身体。



「亚莲娜同学……!」



「小亚莲!」



「我没事……只是肚子有点痛……」



可能是内脏损伤的关系,亚莲娜在体内产生的剧痛下蜷缩起身子。



雪奈和黑子立刻搀扶住她快要倒下的身体,然后她勉强转向赛莉卡。



「……我想,这的确是我的错。是不完整的复活术式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我改变了家传术式,才使得感觉出现问题……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



「咦……?」



一句意外的回答,拯救了含泪道歉的亚莲娜。



刚才大骂所有人是怪物的赛莉卡,她的感觉明明应该没有变……但是她望向亚莲娜和搀扶她的两人的眼神,却莫名散发出怜爱的感觉。



「我说过好几次,我觉得你们很恶心,看起来像怪物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可是……和她们一样,我莫名地就是无法讨厌你,反而还……」



看似烦恼、迷惘地字斟句酌。



「我想,我『喜欢』你。因为觉得有这种念头时就该说出来,所以我现在要说。我『喜欢』……你们这些古怪的怪物。」



「赛莉卡……你果然记得吗……?」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觉得『既然喜欢,那么最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那句话,是那天在最后的回忆之地──



「赛莉莉,那是……!那是雪奈在那间杂货店说过的话吧?」



「嗯!绝对没错……!咳咳!恶咳……赛莉卡……!吁……」



「啊啊真是的,不要哭啦。我不是已经说了我不记得吗?好了,既然会痛就不要勉强自己,快躺下来。还有你,不要一声不吭地黏著我啦!」



「……我不希望赛莉卡同学再次消失,所以得黏紧紧才行……!」



赛莉卡劝阻大声嚷嚷的黑子和高兴的亚莲娜。



结果雪奈从背后悄悄接近,趁赛莉卡毫无防备时用手环住她的颈子,紧黏著她不放。



「啊啊真受不了,很冰耶!你是不是情报外泄了啊?……瞧你外泄个不停,还不快安分一点。和我不一样,你要是形体改变了,应该会很伤脑筋吧?」



「……你说形体?」



雪奈愣愣地反问赛莉卡。



但是在得到回应之前,集中治疗室的门就应声开启。



「雪奈……亚莲娜没事吧?」



「是的,父亲……她看起来很好。雪奈感到……非常放心。」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进来的只有白银冬真一人。



其余两人好像是在病房外等待,只不过仍可从门外感觉到他们的气息。



(雪奈的父亲……他累了吗?也对,会累也是正常的……)



亚莲娜知道古兰•玛丽亚已被打倒一事。是雪奈告诉她的。



而且也得知那位立下大功、出手援救同伴的人,就是冬真。只不过,在一如往常结结巴巴地描述「父亲」表现得有多活跃的她身旁,黑子露出了「哎呀呀」的表情就是了。



(果然只有……这个人了吧?)



倘若有可以托付、商量赛莉卡「复活」问题的对象,那人便是……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我可以说句任性的话吗?」



每次呼吸想要说话,剧痛就会令全身神经骚动。



假使没有设置在病床及周边的维生装置所带来的治疗效果,她恐怕早就立刻昏过去了。对于这个症状、这么严重的伤势会为自己造成何种影响。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再清楚不过了──



「我有话想跟白银冬真先生,雪奈的父亲……单独谈谈。」



「咦……?和父亲……?」







「……我想那是赛莉卡没错。冬真先生觉得呢?」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有后遗症──不过那的确是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本人。」



唠叨不休的黑子、依依不舍地握手的雪奈,以及哼一声别过头的赛莉卡。



将那三人暂时送出房外,只剩下两人独处的集中治疗室。在维生装置配合心跳响起的声音中,那里再度弥漫著让人想起死亡的不祥寂静──



「家传的复活术式……最大的问题就在那里……」



夹杂著难受的呼吸声,亚莲娜气喘吁吁地仰望男人。



白银冬真脱掉军帽,站在床边。可能是顾虑病人吧,那副脱掉骯脏大衣、利用术式洗净全身的模样,和以往所见的「白银雪奈的父亲」别无二致。



(可是……不一样。现在的他……)



和佯装、「扮演」成D级非战斗员时截然不同。



是经历过实战,甚至执行过禁咒的关系吗?亚莲娜忍受著残破身躯的疼痛,一边感受男人身上的氛围变化。



「……做法基本上,是从遗体大脑中残留的零碎记忆,复原出生前的记忆……然后以此为设计图重新建构身体、使其复活。但是……」



「我有听说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人的大脑几乎会在死亡的同时失去情报。」



要从那种零碎的情报,复原人的灵魂与固有的炼素,十分困难。



事实上,人类再生机构诞生至今,不曾有过完全成功的案例。



「所以……我只把焦点放在复原炼素上……试著透过遗物或炼核武装来复原。不是本人的大脑,而是一边以复活术式让应该已将该情报备份的炼核武装复活,同时将资料『烧录』到再生的肉体中……」



「如果问题在于资料的精确度,那么比起复原满是疮痍的遗体大脑,复原炼核的速度要快上好几倍……你虽然很懂得变通,不过这个点子实在太胡来了……」



冬真不由得定睛注视脸色极差的少女。



(这件事虽然没有向大众公开,不过炼核武装其实是一种使用保存了历史记忆的触媒,和星球的记忆相连、将情报抽取出来的读取权限。就比好帐户一样。)



只要从星球的记忆这个主数据,直接将所有构成赛莉卡的人格、记忆的东西抽取出来,写入活性化的肉体之中……原来如此,这样应该会成功复活才对。



「……你在女生宿舍的房间遭到古兰•玛丽亚那帮人袭击。他们抢走终端机,被带走的情报和研究资料下落不明。你觉得还剩下多少程度?」



「我还没有写成完整的论文……若是只凭我房内的终端机里的资料,要重新建构出『女神请愿』应该相当困难……咳咳、咳咳!」



可能是说太多话了,胸口彷佛被紧紧揪住般发疼的亚莲娜猛咳不止。



尽管如此,冬真冷酷的面具依旧不为所动。然而,他的眼神却诉说了一切。



「要休息一下吗?……勉强不是件好事。」



「不用,我没事。要是现在不把话说完……也许就没有下次了……」



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亚莲娜继续说下去:



「不过……『女神请愿』并不完整。虽然理论上只要这样就可以……可是要推翻从炼核抽取出来的记忆结尾,也就是『死亡』的记述非常困难。」



即便有治愈类术式中,接受最高等级补正的固有绝技:「女神之歌(Gospel Song)」也一样。



「照理说,我和赛莉卡应该都会在接近极限的时候得救……可是削弱死亡记忆、减少转移到我身上时伤害的这个想法实在太勉强了。」



「这是当然的。抱歉,我不是瞧不起你,只是你的炼素总量对于发动这种规模的术式来说太少了。虽然确实是有方法可以利用小技巧来发动──」



最擅长运用那种手段的人,是冬真也熟知的「无名」02,隆美尔。



然而,那个男人纵使置身那种状况,也总是会保留余地以确保自身安全。在帮助别人之前,首先自己得活下来──他是一个遵守那项铁则、懂得计算风险的人。



(但是,亚莲娜不一样。只要是为了救人,她就算知道有风险还是会往前冲……)



适合当医生……不,应该说太适合了吗?



「牺牲自我的精神或许崇高,但是一命换一命的交换没有意义。就算让赛莉卡复活,但你自己却回不来,那么结果还是一样……我希望你能够注意这一点。」



淡淡地提醒完之后,冬真等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如果是懦弱的亚莲娜,她应该会马上泪汪汪地说「对不起」──



「……好的。可是,在当时那个状况下,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意思是,你尽了全力?」



原本想像对方会道歉的冬真,尽管有些意外,仍开口提问。



结果,亚莲娜刚强地抬起柔弱的脸庞,直直地凝视那样的他。



「我是这么认为的……再说,术式最后被强制结束了……」



「我有听说,黑子的『截断炼脉』打断了术式的接续。中途被切断的记忆,会产生出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以询问你的看法吗?」



「好的……这么一来,就要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因为一旦术式遭到强制结束,使得被烧录进去的资料不完整,不晓得结果会发生什么事,所以……!」



亚莲娜揪住医院特有的薄被单,紧紧蹙眉。



「那真的是赛莉卡本人吗……由术式建构起来的灵魂若是没有本人的记忆,就只是让人体动起来的作业系统、人类1•0之类的东西了……」



区分真伪的要素是什么?



假使把回溯过去复制好的记忆,和透过那些经验建构起来的行动模式当成人格──那么没有记忆、经验,就只有人格受到复制的情况又是如何?



(比方说,易怒的人是有后天的原因使其变成如此。像是连本人都不记得的婴幼儿时期的体验,或是成长后的环境、学习等。)



倘若没有那些「原因」,就只有最后的结果也就是「人格」被复制了呢?



不坦白的善良少女。害怕敞开心扉,没办法顺利交到朋友而孤立,在遇见雪奈之前始终沉浸在孤独之中的……赛莉卡•维尔米欧尼。



「人格是记忆所带来的经验结果。失去那份记忆,只有结果被复制下来……不,也许还有更多,甚至到达越过【死亡】界线的另一头。」



和史库罗维尼式的做法,也就是复原尸体上残留炼素的复活术式不同。



这是复原本人刻划在世界上之情报的「女神请愿」的特有事例。



「……假如死去后,其存在依然为世界带来了什么呢?说不定连那则情报也都被记述了下来。如果是这样,那么……」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认知障碍的原因?」



赛莉卡•维尔米欧尼之死,以及因此发生、撼动人类的天大惨事。



层级五孢子兽「炼狱蝶」……如果因赛莉卡之死而诞生的那个仍与其相连,然后变质的意识就这么被重新复活了──



「……要是人体中有著孢子兽的意识呢?丧失记忆这个过程,只具备人格这个结果的灵魂,称得上是赛莉卡吗?我……我……!」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为了赛莉卡活过来……感到开心吗……?」



有喜悦,有期待,有希望。



和失去记忆的赛莉卡接触时,她知道一切就跟过去一样。



可是,却也因此感到害怕。即使人格不变,却只是制造出一个欠缺记忆的人、有著友人外表的冒牌货,那无疑是对已故赛莉卡的亵渎。



(她一定很害怕吧……她不可能会习惯左右人类生命这种事。)



死者复活这个人类史上首次的尝试,让她快要被责任感和恐惧所击溃,于是她试图依赖冬真,希望他能够帮忙担保,让她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结论。



「我也和赛莉卡说过话。而就如同我一再说的,结论就是──那是赛莉卡本人。」



「!果真是……那样吗?」



「是啊。她或许失去了记忆,也出现感觉异常和认知障碍。但是,她既能够和人对话沟通,也不具攻击性。也许只要过一段时间,情况就会改善,记忆也能够再生。」



也许,也许。



在假设中加上愿望的模糊言论。再说,要断定几个小时前才刚接触的对象是不是复活的本人,实在过于勉强。不管怎么说研究都不足够。



(如果这是学会或发表会的场合,我绝对不敢这么说,但是……现在这样就好。)



一边如此心想,冬真悄悄伸手触摸病床上的亚莲娜的颈子。



湿润的肌肤。细致的触感和汗滴。以从少女肌肤散发出来的湿度──



「呀!请、请问……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请让我重新为你诊察……这是?」



对照病床旁的维生装置显示出的资料,和刚才对肌肤发动的诊断式。



「我就直说了。亚莲娜,你的状况──非常糟。」



禁咒执行中的强制切断,加上死亡记忆的流入,引发部分脏器坏死和并发症。



活体炼素网络的截断使得肌肉神经麻痹。尽管思考能力正常,然而脑神经……尤其是魔法骑士进行术式演算的特有部位,就快因负荷过大而烧断。



「如果可以利用治愈术再生倒还好,可是脏器的损伤在最坏情况下必须进行移植。若是可以那么做,我想情况应该会大幅好转,不过……活体炼素网络的损害和演算能力的消耗会很严重。」



从结论来说──



「……你有可能再也无法使用魔法。这就是执行禁咒的代价。」



「是……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即使变成那样,『我』也无所谓。」



不是孩子气的悠哉发言,也不见以往提心吊胆、慌慌张张的模样。



亚莲娜一派沉稳地,接受对魔法骑士来说等同死亡的宣告。



「你还真冷静啊……果然早就料到了吗?」



既然有能力以这般精确度编写出术式,她应该也能推测出那么做所带来的结果。



执行未经充分验证的禁咒「女神请愿」时。



会对不成熟且容量不足的魔法骑士造成何种影响……那就是,持有炼素有很高机率会归零,不仅如此,还会落得肉体、血液、脏器受损的下场。



「即便网络没有因强制截断而混乱,也一样会受重伤。如果我是教官,我应该会判断你从此无法再待在魔法骑士学园,只能将你除队、成为文民。」



「是……这些我都知道。」



接著说了句「但是」,亚莲娜用她那双蓝眸直视冬真。



「我不会说抱歉。唯独此刻……我想我并没有做错事。」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是「好孩子」。



如果会引起纠纷,那么她情愿主动让步。由于极度欠缺攻击性,再加上自我评价低落,因此总是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以保护他人性命为优先。



反过来就会变成低声下气的过度谦虚。因为这样的个性使然,亚莲娜过去动不动就向人道歉,始终当个不敢违抗上级命令的顺从角色。



「……真教人意外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固执。」



「我也是第一次。不过……我感觉自己总算完成一项工作了,所以一点都不后悔。」



「后悔啊……你真坚强。」



尽管身为魔法骑士却被烙上几乎再也无法振作的烙印,少女却是一脸愉快,让冬真不禁感到敬佩。因为在这座人类再生机构里,那个烙印代表了无能。



「我的父母因为被判定不适合服兵役而成为文民,现在在中心的生产区块工作。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那里,只能一味地从事劳动。」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不,如果是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就算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咏唱,还是有可能以魔法研究者的身分受到雇用。你若是不嫌弃,请务必……让我为你写推荐函。」



冬真带著前所未有的热情逼近。然而,病床上的亚莲娜却微微摇头。



「……不,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给予我特殊待遇。」



「我并不是要透过关系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纯粹只是认同你的能力。」



「……我父亲──现任当家的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在中心当研究员。」



「复活术式的开发预算应该被驳回了才对……但还是不能将优秀研究员弃之不理是吗?」



没有对突然说出不相干话题的亚莲娜感到惊讶,冬真开口附和。



结果,她像是要把堵在胸口的东西吐出来一般,徐徐地吐了好大一口气──



「之前在中心生活时……我从没见过邻居家的男主人。我在学校交到的朋友,每个人的家里都是如此。虽然还是有生产区块和前线(顶层)的差别就是了。」



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人类再生机构的大义,牺牲自我、勤奋工作。



当然,亚莲娜也想相信父亲也是那种人。



可是,罗萨里奥•史库罗维尼在援助中断之后,依旧为了完成家传的复活术式,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除了偶尔到研究所外,其余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家里。



「从前,我曾经问我父亲『你不去打仗吗?』。」



结果,罗萨里奥让冒出胡渣的嘴角露出嗤笑,边擦眼镜边笑答:



『我才不要去前线当士兵,被人随意利用呢,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完成这项研究才是史库罗维尼家的宿愿,才是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没有粗声嚷嚷,而是以平静的语调,说得让孩子也能听懂。



可是,每次在学校听闻朋友的家人、亲戚战死的消息,每次看见因为在生产区块过度劳动而身心俱疲的劳动者,亚莲娜总会感到非常愧疚。



当然,她并非不明白父亲的工作有多重要。但尽管如此,在附近的家庭、朋友熟人,所有世代都出现战死者的总动员体制下。



唯一一个没有牺牲,只是持续做著不见成果的研究的家庭──会被别人用何种眼光、何种态度对待?



(……更重要的是,史库罗维尼家的研究已经失去公家补助了。)



研究本身虽然是以败光个人资产的形式在持续进行,可是看在一般人眼里,难免会认为──他们就是不承认失败,在败光历代祖先留给人类的资产。



「我交不到朋友,一直以来都是孤单一人……虽然别人并没有直接对我做什么……可是我能够接触到的生命,就只有猫咪。」



亚莲娜•史库罗维尼就是在那样的孤独与绝望中长大。



「……到此为止我都还可以忍耐。我总想著,只要我连父亲的份一起努力就好。只要我好好念书,成为魔法骑士到前线去……就可以从这份内疚中获得解放。我相信著这一点……拚命忍耐,然而……!」



亚莲娜的喉间发出呜咽声。



「然而我却……!刚上小学时,当我一被判定出拥有固有绝技『女神之歌』,我父亲就……对我说『不要当骑士』……!」



能够令治愈能力倍增的「女神」类,是一种发现者相对较多的固有绝技。



尽管常见,但仍有其必要性。



『干得好!……真不愧是我女儿。这可是女神类固有绝技的最高峰啊!就算持有炼素很少,只要有了这个,研究幅度就能有飞跃性的扩展。研究的前提条件将大为改变!』



『……你要当骑士?想去前线?你在说什么傻话。什么炮灰的,那种东西让想当的人去当就好,神选之人为什么要去做连笨蛋都能胜任的工作?』



『我不能让你死去……亚莲娜,你听好了,绝对不可以使用固有绝技。我将秘藏的炼核武装『芭芭拉的圣杖』交给你保管,你一定要活著回来啊。』



『等你毕业之后……你就是属于我的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你都要避免去前线工作,回到中心来帮爸爸做研究。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



每次听到这些话,亚莲娜的心都像针扎一样刺痛。



「我想……这大概就是父母心,是不想让我暴露在危险之中……可是!」



「……你不喜欢父亲的提议吗?以研究者身分过活应该也不坏才是。」



「说实话……在我进入第一魔法骑士学园就读之前、在我遇见雪奈之前,我也觉得那样也好,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因为我还是很害怕作战……所以我认为自己要成为骑士是不可能的。」



以听父母之言的「乖孩子」这个正当名义,欺骗自己。



「我逃离了小时候感受到的烦闷情绪。明明有能力去帮助许多人……却隐藏这一点,告诉自己我很弱、只要被保护就好……然后逃走!」



「……!」



最后那句话听来是如此沉痛。



对于听从父亲指示隐藏固有绝技,伪装掩饰自己能力的……后悔。



(我有资格对亚莲娜说什么吗?)



白银冬真的D级身分是假的。他的真实身分,是兼具无限炼素持有量和抹消体质的绝对无敌,是天生就被赋予神力的异常。



(虽说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结果,不,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在找理由不那么做。)



压抑不满和后悔的情绪,习惯别人对自己下令。



不信任自己的感觉,交给其他人……十二耆老评议会去判断。一边思考那么做有一天迎来致命对立的可能性,一边尽可能地让步、避免对决。



这是因为,如果承认那一点──



「……是因为害怕承认错误啊。」



「?请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从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她和我在阴错阳差下变得亲近,彼此都非常地重视对方。」



从前杀死的女人。提出人类逃离的主张,试图离开凰花,逃往外太空──



「蜜露法•亚里亚路•席尔维斯塔……她和你、雪奈一样拥有出色的才能,以及愿意为他人伸出援手的善良………而且,她还有著执行的勇气。」



「她……去世了吗?」



「是啊。她没有逃跑,做了我不会去做的事情。她献出自己的生命,让人类得以续命约莫百年。然而光是这样还是不够,于是……她做出了赌注。」



当时的人类再生机构「凰花」,无论人力还是资源都比现在来得丰富。倾尽全力,建造拥有封闭生态系、可航行百年的外太空移民船。



「然后,拋弃遭受污染的地球……同样都是一百年,不如把一百年用来搜索新天地和移民。这就是她的计画,但在我看来实在太有勇无谋了。」



透过光学观测,人们发现了好几个有可能移民的行星。



却对当地的详细环境一无所知。更别说,连资料是否正确都无法证明。



「我要她别拿人类去赌。我为了阻止她而战,杀了许多对她的赌注怀抱希望的同伴。然而……真不可思议啊。」



──事到如今,我竟能体会她的心情。



唯独将最后一句话咽回去没说出口,冬真朝亚莲娜的枕边弯腰,一边轻轻整理贴在她憔悴额头上的浏海,一边说:



「……我有了重视的东西。有了比地球、人类,甚至比自己更深爱的东西。只要是为了那样东西……无论再险恶的赌注、再不利的判断,我都想要去做。」



冬真对于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后悔。



但是,如今有了心爱之物的自己,是否还能像当时的自己一样──



(毫不迟疑地将蜜露法视为罪人处死呢?)



确实有过纠结。如果说他没有因为打倒亲密的朋友、战友而感到心痛,那是骗人的。



然而,他还是相信自己的正义。而打倒她的记忆,成了一根扎在冬真心上的刺。



「你说的是……雪奈对吧?」



「是啊,就和你一样。我没说错吧?」



「没错。因为我有了雪奈、赛莉卡、黑子……有了朋友。」



所以不能再继续软弱下去了。



泪水划过躺在病床上的亚莲娜脸颊。清澈泪珠是她心意的证明。



「当大家在作战时,我将遵守父亲的叮咛当成藉口,选择躲藏起来,也不管自己明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结果因为这样,恐怖分子……!」



杀死了赛莉卡。当时,她大概打从心底深深体会到了吧。



「我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大家都在拚命作战,明明这颗星球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我却舒适安逸地赖在别人赌上性命打造出来的地方……!」



好难受。好羞耻。好想像从前一样逃跑。



可是,一旦察觉自己的窝囊、可耻之后……就忍不住想要「治疗」。



「我是『光圣』。我要和以前锋身分作战的雪奈、赛莉卡一样……完成我身为治疗者在后方支援的任务。因为我的工作是『治疗』……!」



甚至治好这份过错,治好不幸犯下的罪过、难以忍受的羞耻。



「即便会失去什么,纵使要交出我的一切……我也要救赛莉卡。那是我从遭受恐怖分子攻击那天起……就一直在思考的……我的答案。」



这番乾脆明确的话,大概是她思考再三的结果吧。



可能是说著说著意识变得混乱起来,她的脸颊发热,视线的焦点也偏移。



「只要能够拯救因为赛莉卡死去而伤心的朋友……能够拯救雪奈和黑子,我那小小的魔法就算永远消失也无所谓。不,就连……这条命也……」



「……那可不行。你要是那么做,留下来的人会更加痛苦。」



「是的……我在黑子中断术式时,明白了这一点……我很没用对吧?」



「是啊,你很没用。居然不了解人心,不了解对方的心情。」



「……好过分。」



「很过分吧?……简直就跟我一样,亚莲娜•史库罗维尼。」



就连冬真,也不晓得这名少女的未来会如何。但是──



他伸手抚摸少女消瘦的脸庞。



在将带有热度的身体靠向自己的亚莲娜耳畔,轻声低语:



「谢谢你……虽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我愿意为你做出的结论献上祝福。」



「……我变成坏孩子也没关系。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是正确的。所以……就算是不该做的事情,我也……我只是……想要帮助我的朋友……」



意识朦胧的少女说出的话,即便是高烧中的呓语依旧如此善良。



冬真轻抚著昏厥般睡去的亚莲娜脸颊,一边说:



「我明白。身为一个大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居然把你这样的年轻人逼入绝境──连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彻底地走投无路。」



亚莲娜做出决定、放手执行,然后改变了世界。



她完成了完整的复活术式。即便现在还是未经彻查的禁咒,而且现阶段也没有人能够咏唱──但已经完成的技术并不会就此停止。



只要有时间和资源,人类总是会不断地改良,进而改变这个世界。



「『女神请愿』──你无疑是人类的希望。」



尽管没有最高阶的「女神之歌」那么强大,然而军属中有许多人都拥有女神类固有绝技。



只要将来透过术式的改良,让条件限制获得缓解──那些施术者就能让古老的死者活过来,使人类拥有再度复活的可能性。



纵使会成为「恶」,也要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亚莲娜做出的结论青涩、任性,很有年轻人不受控制的风格。可是,正因为如此才有价值。看在自己这种──以大人自居的愚蠢之人眼里,那份直率实在太耀眼了。



优先顺序是女儿,再来是人类,最后是──自己。



冬真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是突然接到评议会抹杀指令的瞬间,他心中产生了犹豫。



一方面也是事出突然的关系吧。然而,将女儿逼到如此地步的无能之人确实是自己。没能在众多苦难中彻底保护女儿、让变异率上升的人,是选择采取何种手段的冬真。



「我缺乏成为恶的决心。在感觉到古兰•玛丽亚是恶的茶会上,要是我有当场杀死她就好了。就算雪奈因此疏远我,我或许还是应该那么做才对。」



那样的行为,会打破他对自己设下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