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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我……是个废物。



为什么?就算你这么问,废物就是废物。



是啊……对,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成果。不只得不到成果,还总是适得其反。所谓每况愈下,指的就是我这个样子。



很好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希望?



我才没那种玩意儿。希望。希望啊。这两个字听起来真令人陶醉。不过和我无缘。



我是个人渣,是垃圾。垃圾没有做梦的资格,不是吗?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只要能够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



啊啊,话虽如此,我也曾经误会过一段时间。我曾经自以为就像一般人一样——不,自以为强过一般人,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误会了。误会。我怎么会那么厚脸皮?搞到最后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笑了,对吧?很好笑啊。请尽情地笑吧。



现在?你问我现在吗?



现在根本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真的这么觉得。就是因为这么想,我的人生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藓一样啊。最适合去喝泥水、吃剩饭了。现在的境遇再适合我也不过了。



咦?哦,我并不是在作贱自己,真的。这不是谁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是的,我命该如此。所以无所谓了。咦?是啊,那样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么?哦,虽然我这副德性……也是读过书的……最高学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可是学历那种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没有用,管他学了什么,也不会有半点屁用。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这副废物模样。



审问也问够了吧?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一定就是做了什么吧。



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并不害怕,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曾经被列为杀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啦。反正我被怀疑,也遭到逼问。



可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被捕也无所谓。



只是被关进牢房而已,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判死刑的。



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学历不输人的。



既然不会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会遭到拷问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别惹我笑了。你说牢里没有自由?外头还不是一样没有自由?不管待在哪里,都像是在牢槛之中啊。



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监狱里早上还会叫你起床,让你工作。



不是很好吗?连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里?我又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的确是不方便,可是只要能够吃喝拉撒,人就不会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过许多死人。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张脸啊,对……



咦?



不,没什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无所谓啦。可是我讨厌尸体,讨厌死了。所以……



我怕死。



嗳,我也不是对这种蛆虫般的人生有所眷恋啦,一点都不快乐,满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讨厌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痛苦。战战兢兢地吃饭、战战兢兢地拉屎、战战兢兢地入睡——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干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没差。



可是死掉……还是很可怕啊。



死掉这回事啊……



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死过,所以会怕吧。



你说没有人死过?啊,确实有道理。你说的没错。嗳,这也只有实际死过才会知道,所以无所谓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有的。当然我没去过。可是都有死灵这玩意儿了,当然也有另一个世界。



地狱不是很可怕吗?如果你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告诉我吧。和这个世界的监狱不同,在地狱里,每天都会受尽折磨吗?那是真的吗?会被活生生地剥皮……被丢进铁锅里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样,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为我一定会被打进地狱的。



不过……就算活着,虽然不会被剥皮啦。所谓活地狱,指的就是这样。所以要是能进入极乐天堂,我一定会当场去死。



留念?才没有呢,完全没有。



家人?我没有可称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伤心?我这种废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会伤心吧。



无所谓啦。



我挣的钱实在太少了。我从家里被踢出来了。大白天地就阴阴沉沉地缩在家里,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这阵子简直就像靠女人养的小白脸一样,也难怪她会厌倦吧。所以现在她一定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不在的话,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这种脑袋腐烂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事。这才是为了她好。



我对她也没有留恋。



嗳,若说有留念……那也不是现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呢,很凄惨的。



咦?唔,是迷上了。应该是迷上了吧。



那个女人吗?死了。去年。



对,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简直就像天盖破了个大洞似地,雨水倾注而下。



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问是不是杂司谷事件?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话,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就算辖区不同,也都知道是吗?



是啊,我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我……是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看你的表情,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坏心,是在揶揄我吗?请尽情揶揄吧,我无所谓。要笑就笑吧。



那……是个可怕的事件。



老实说,那个事件就是契机。那个事件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虽然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好过,不过我多少还觉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个事件以后……完全是一片惨淡。地狱的深渊,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我当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没关系的。



你干嘛问这种事?



嗳,无所谓啦。没错,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那个事件才会变成那样。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人渣嘛。



都是因为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家才会崩溃。没错,他们一家毁灭了。



死了好几个人。



已经够了吧?



什么?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为什么说这种话?



咦?不要说了!



叫你不要说了!



对啦,你说的没错。



现在也在那里。



没错,是死灵。死灵在监视我,我被许多死去的人给缠上了。那个事件以后,死灵就一直盯着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吗?那就笑吧。在那里,他们总是在那里。喏,柱子的后面。



看也没用的。



他们一下子就躲起来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行。啰嗦啦。对啦。我被那个事件中死去的人们给缠住了,我被诅咒了。就像你说的,我浑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时害怕背后,上厕所就觉得脖子寒冷。因为他们会在那狭窄的厕所里,像这样紧紧地贴在背后。从脖子后面看过来。这么近地,贴着脸颊、后颈。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样盯盯看,会害怕落单的。所以我才会待在这种地方,所以……



根本无计可施。



驱魔?



嗯,我知道。我认识一个本领高强的祈祷师,或者说驱魔师。为什么不拜托他?我拜托过啦。我哭着求他说: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帮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为我是自做自受,没办法。



那个人很可怕的。



什么?



喂,到底是怎样?我不是窃盗嫌疑吗?



不是?



哦?不是我偷窃时被当场逮捕啊。真不该跟来的。



那到底是怎样?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么?



该不会……又要重提那个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说什么?蓝童子?那是什么?小孩?你叫我去见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他?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不是警署吗?不是。这里不是侦讯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刑警吗?



你……是谁?



*



扭曲的构造物会从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构造物愈牢固,又或者盖得愈坚固,接合处的负担就愈沉重。



上野这个城市就是接合处吧。



流浪儿、妓女、外国人——战败后,淹没上野市街的就是这些从社会的框架隙缝流出来的人。



当然,契机是战争。



但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儿当中,有许多其实不是战争孤儿,而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成群结党,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注:外食券是日本于二次大战及战后,为管制主食而发行给外食者的餐券。)等,顽强地存活着。不管怎么取缔、无论收容多少人,他们的数目丝毫没有稍减。



上野的女人——流莺,当然也是被战后的制度改革排挤出来的女人,不过上野从战前就是价格低于行情的妓女群聚之处。与池袋、有乐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称为生活派。事实上,她们不只卖春,有时候也满不在乎地进行近乎勒索或诈骗的行径。



以所谓第三国人(注:战后GHQ将朝鲜、台湾等日本旧殖民地称为「ThirdNations」,第三国人就是由此而来的译名。一开始并非蔑称,但由于战后日本人与在日朝鲜人、在日中国人磨擦日增,逐渐地有了侮辱的含义。)这种不当的蔑称被称呼的旧殖民地国家的人们,不知为何,战后也聚集到上野来了。他们要求联合国民待遇,进行武装,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内各地的黑市贩卖违禁品。战败后,警察有一阵子不被允许携枪执勤,除了与当地的黑道连手以外,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外国人,所以战后有段时期,上野不断爆发以血洗血的抗争。



确实,整个国家贫困无比,人心荒废。



但是秩序稍微开始恢复之后,大众便立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黑暗面强行封进那类人种、那类花街里。



世人将自己的污秽单方面地推到地下道与天桥下的居民身上,然后错觉权力者将他们一扫而空后,污秽也会随之消灭。



猥亵的事物、无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会的事物——他们相信只要捺下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会被驱逐。他们认为黑暗是能够管理的。



可是这种事并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构造问题。



战后历经八年,市街也变得整洁多了。诡异的摊贩销声匿迹,流浪儿和流莺也不见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还是没有消失。地下道还是老样子,充塞着盘旋不去的酸腐空气,没有去处的人还是老样子,像地鼠般盘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罢了。只是对比消失而已,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说变得更深沉了。



那里……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过那条地下道。



为何奔跑?为何着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东张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不,找谁。



女子发现流浪汉睡在地上,跑了过去,问了些事。每当她开口询问,就会遭到出乎意料的对待;她的脸几乎绷住,甚至泪眼汪汪,甩开对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汉,跑近过去,重复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似乎仍然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女子甚至无法进行正常的对话。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图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讨金钱,有的人话也不回,净是瞪视,有的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离开隧道的时候,泪水滑下女子的脸颊。



女士脚步有些蹒跚,靠在路灯上。



然后她拭去泪水,灰尘在脸颊上画出黑线,白色的衬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灯闪烁着,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缩。这是条潮湿、阴暗的巷子。



「请问……」



黑暗中突然响起声音。



女子吓了一跳,戒备起来。



「小姐……在找人吗?」



口气很亲昵。一道圆圆的影子浮现出来。



那是个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样,感觉相当可疑。他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头发理得极短,几乎只有二公厘长,一张脸晒成褐色,十分平坦,戴着金边眼镜。



男子挤出满脸笑容,女子送上充满了警戒的眼神。这是当然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亲热地、厚着脸皮宣称:「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虽然不知底细,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蔼。



「哎呀哎呀,这种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险了,太不小心了。」



每当男子——司开口说一句,女子就往后退一步。



「怎么了?啊。你、你、你在怀疑我吗?叫妳不要怀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点都不可以唷。我这个人只是在这个地方吃得开,行事方便罢了。话说回来……啊啊,好脏哪,那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怎么会脏成那样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复道。



女子更远远地避开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为我意图不轨对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我心情好得很。我来帮忙你吧。你在找人对吧?」



「嗯……呃……」



「就算去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告诉妳什么啦。重要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妳也没钱吧。哎,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啦。不管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势力关系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道来?」



司竖起食指,勾了几下。他的态度亲热到了极点。



女子非常犹豫。老实说,在这种状况下,相信这种人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女子苦恼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么说了:「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司笑开了脸,点点头。



「当然帮了。我介绍老大给妳。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收获……不过妳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帮不上忙,我也认识侦探,可以介绍给妳。他很有本事,不过对金钱方面有点糊里糊涂的,应该不会收妳钱吧。」



「哦……」



「总之,要不要去见见管理这一带的老大?就在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点点头。司说:「在那之前,先来请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还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说。



「那,玉枝小姐,呃……骆驼老师,你已经听到啦。」



司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草丛出声。



「呕呕」一声,一道呕吐般的声音响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灯后面。



草丛沙沙作响,分了开来。黑暗中冒出一张松垮的脸,细眼睛、长鼻子、头发直伸到肩膀处。玉枝终于轻声尖叫出来。



「妳……在找谁?」



声音非常浑厚。



「啊……」



「用不着害怕。」浑厚的声音说。「白天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孩脸色大变地在这里找人,我正想该怎么办才好哪。平常的话,我是不会去管啦,可是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宁,要是闹出事来就麻烦了。碰巧这位喜久哥过来,我就顺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妳一定会吓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说:



「吓到了吗?背后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妳一定吓到了吧。这位老师啊,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一带——已经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骆驼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对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汉、扒手之类的尊敬唷。虽然长这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菁英分子,听说原本是个画家,还去过法国留学,但现在……」



「过去的事就甭提啦。」骆驼说。「现在就如你所见,是个自由人——所谓的乞丐哪。不过啊,乞讨可不是卑贱的行为。施予和接受以行为来说是等价的。无偿给予的行为是高贵的,而无偿接受的行为是卑贱的,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干这行很久了,但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卑微下贱。不过倒是有些臭啦。人说乞丐只要干上三天就会上瘾,一点都不错。」



骆驼粗野地笑了。



司几乎不改表情地说:「又讲那种艰涩的大道理了。」



「哪里艰涩了?这可是真理哪。听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钵,基督也是身无分文才尊贵。不管是佛教还是耶稣教,都异口同声地说放弃财富才是神圣,不是吗?多余的财富是社会之毒啊。吃掉那些财富的我们,是共同体不可或缺的啊。」



「为什么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听好了,喜久哥,社会可不是企业,而是一种大家庭。人啊,不会只为了追求利润和方便而形成集团。我们乞丐之所以结成一家,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要赚钱,早就去工作了。这里头没有道理可言。不了解这种事的笨蛋太多,国家可是会灭亡的。因为没有我们的社会啊,就不是家庭了。没有签子,丸子串不起来;断了尾巴,风筝会掉下来啊。」



「听不懂啦。」司说。「福兄啊,你叫住这位小姐,不是为了要对她讲大道理吧?」



「哦,我差点忘了。」骆驼点了几下头。「说来听听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绅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没办法袖手不管哪。对吧?喜久哥?」



骆驼露齿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护士。」



「护士啊,真辛苦哪。几岁?」



「二十九。」



「妳在找的是男人吗?」



玉枝点点头。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妳老公吗?还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小白脸啊……」骆驼说。



玉枝默默地背过脸去。



「怎么,原来有小白脸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该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喂,小姐,别看这家伙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会被卖到缅甸爪哇去的。这家伙啥都卖哪。」



「福兄,别胡说啦。」司说道。「我可不搞人口买卖。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玉枝小姐,那种小白脸,妳何必那么拚命地找呢?小白脸耶?难道那家伙是潘安再世吗?还是有钱?」



「有钱就不叫小白脸啦。」骆驼说。「说的也是。」司笑了。



「那,还是那个小白脸很温柔?」



「他……不温柔。」



「那是怎样?难道是……那里很厉害吗?」



「他……既粗鲁又胆小,不争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体贴的话。」



「那妳为什么还要找他?」



「别啰哩啰嗦的啦。」骆驼一副打哈欠的模样说。「男女就是这样啦。会去找他,只是因为本来和他住在一起……对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头。



「喏,看吧。」骆驼说。「就算是一见面就没好事,彻头彻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见,心里还是会空出个洞来。我刚才也说啦,这是没有道理的。那么,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撑不了三天……」



「为什么妳觉得他会在上野这里?」



「那个人很怕一个人独处。所以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躲在那边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谷中,听说他以前住在御徒町,所以……」



「哦,这男的胆子真小哪。叫什么名字?」



「内藤……内藤赳夫。」



「内藤啊……」骆驼说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尘压得扁塌的头发。「内藤啊……哦哦?内藤?」



「您知道吗?」



骆驼垂下浮肿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骆驼又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噢,小姐,那个人……是人口贩子仁藏的儿子吗?」



「人口贩子?……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



「双亡了,对吧?是啊,就是那个内藤。是那个抓到了摇钱树,嚣张地进了医生学校,在丰岛一带当见习医师的小鬼头吧。」



「呃……对。」玉枝说道。



「他的话我知道。」骆驼的声音浑厚,抬起沉重的眼皮。「这样啊,小姐是那家伙的女人啊。嗳,那就不必问别人了,我知道他。那家伙的话,就在那前面的……喏,那座天桥底下,三、四天前就赖在那里了。」



「这样吗……」



玉枝整个人开朗起来。



「上个月底,我们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见了。那么……」



玉枝转向骆驼指示的方向。



「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骆驼说道。



「不在了……?他迁到哪里去了吗?」



「昨天来了一个说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骆驼说。



「什么……意思?」



「那个人穿着和服。说是和服,也不是便装和服哪。是像这样,穿着窄窄的轻衫裤裙,打扮就像个俳句师傅。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跑来我这儿问: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那样不像个刑警啊。」司说道。「才没有刑警会做那种打扮呢。」



「你说的没错哪。」骆驼说。「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哪。现在这么一回想,真的很不对劲哪。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跟监,所以乔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然后……然后怎么了?」玉枝问道。



「嗯……偷窃……。哦,妳那小白脸啊……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不过最近是落魄到了极点哪,不是偷窃就是干扒手。所以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样被带走的。」



「不是吗?」



「好像不是哪。过了两小时左右,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啦。」骆驼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捏出香烟——把捡来的烟屁股拆开重新卷成的烟——叼进嘴里。「然后啊,很快地……对……说他要去哪里。唔唔……啊啊。」



骆驼嘴巴一开,烟掉到地上。



「对对对,那个蓝……蓝童子……」



「蓝童子?蓝童子是什么?」



玉枝问道,司回答她:



「是个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个圈子里——罪犯和警察相关人士之间很有名气。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可以识破谎言,看穿心里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么会冒出蓝童子来呢?那个叫内藤的人说谎吗?」



「不是啦。我又没这么说。」



「那是怎样?」



「我记得……对,说什么驱魔怎么样的。」



「驱魔?」玉枝扬声问。「这么说来,他说过这种话……」



「说过什么?」



「少爷和小姐们……」



「什么?」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小姐们过世了,所以……呃……」



「哦?」骆驼从鼻子里哼气。「总之,我是不晓得怎么了,但内藤很高兴。说什么这下子运势就会好转了、等着瞧吧之类的,欢天喜地的。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蓝童子的人那里?」



「应该吧……」骆驼的回答就像他的脸一样长。玉枝一瞬间倒吞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司问道:



「那个……叫蓝童子的人在哪里?」



司晃了晃平坦的脸。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对吧?福兄?」



骆驼点点头。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谢谢两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骆驼伸长了人中说:「谢礼就免了。」然后他转向司接着说:「你帮帮她吧。你不是认识侦探吗?」



司敷衍地应声,于是骆驼便说「别管这么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脚步声,消夫在夜晚的街道里。



骆驼目送两人离去以后,慢慢地望向这里。然后……应该是对着我说了:



「那边那位……招牌后面的先生。自称什么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而且那也与我无关……不过咱们乞丐也是很重道义的。我们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阴谋上,要是惹来麻烦,我们随时都会与你为敌。乞丐是很团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接着骆驼蜷起身子,背过身去。



我……满心愉悦地离去了。



*



我背痛得很厉害。



每当早上起床的时候,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胃也从很早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已经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猫还要少。因为这样,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经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满满一碗饭,而且这阵子背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从来没叫我不要继续信仰,父母的牌位也还在佛坛上。



喏,就在这里。



很好笑吧?佛坛这么小。我嫁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十年以上了,现在还是受到这样的待偶哪。连这个房间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间,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这么说过吗?



外子痴呆啰,这阵子整个人很不对劲。



嗯,我才不是什么女佣呢。那全都是那个叫磐田的诈欺师灌输给他的胡言乱语。喏,就是今早来拜访的那个老头子。真气死人了。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这样关在房间里。



对不起啊,难得你留宿,却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个磐田,真不晓得会吃上什么样的苦头。



客人也千万小心啊。



小女说……嗯,小女现在在东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担心,做了许多调查,听说那个叫磐田的招集了许多中小企业的社长之流的,灌输他们一些有的没的,榨取金钱,是个很恶劣的诈骗师。



呃……叫什么「指引康庄大道」的。客人知道吗?杂志什么的好像偶尔也会报导呢。不过我是不会看啦。什么叫康庄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访之后,他马上就入会了。



您上次来访,是什么时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呀。



前年吗?那就是那之后入会的。



真是被奇怪的东西给骗了。是的。听说会长磐田和外子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我一直劝阻他,可是外子根本不听我说。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态。可是他错了。那种东西啊,一旦踏进去,就会深陷不可自拔的,没多久他就认真起来了。



已经没救了。



再怎么说,他每个月都支付非常惊人的金额啊。什么研习啊研修的。嗳,就像您看到的,我们住在这么豪华的屋子里,过得是不贫困啦,可是钱并不是源源不绝的。手头会愈来愈紧,不是吗?结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担任股东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卖了那家公司,还把佣人全部解雇,说要把钱都捐出去。还说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这种事吗?



的确,光我们夫妇俩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我们还有女儿啊。就算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把手中的财产留给唯一一个独生女,那怎么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还离了婚呢。无依无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晓得怎么了,简直是疯了。



要是我唠叨得严厉一些,他就对着我吼叫,要我滚出去。



小女也是,来了好几次,说服他说那是诈欺,可是也没有用。



客人也帮我说说他吧。



小女吗?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吗?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丢人,是他五十岁以后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时候,也已经过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个孩子差了二十好几呢。



那孩子已经过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们格外疼爱女儿呀。



真是没想到哪……



咦?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啊。



您在说些什么?



所以说,外子是被磐田给诓骗,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木村?那是我的旧姓。繁代?繁代是我亲戚。她……对,十年左右以前过世了。在哪里?咦?在哪里去了呢?她临终的时候,我也陪着她。啊啊,对了,就在这个家。



她是住在这里工作的女佣。



一定是的。



应该是的。没错。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纪哪。



要不要来杯茶?



这茶很香的。



嗯。身体健康起来,连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茶喝起来都一样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礼一下,我服个药。咦?嗯,这是返老还童的药。哎呀,讨厌。不是那种药啦。嗯,我听说这对胃病有效,请人分了一些给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护命散。



咦?对,这是成仙道的药。



嗯,他们不是什么宗教。



成仙道会传授健康法,是叫养生吗?



先是像这样,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这样慢慢地吸气,再深深地、长长地……对,喏,像这样,会感觉吸进去的气充满全身对吧?然后气像这样慢慢地下来,下来,对吧?气会像这样聚集在肚子下面……是叫丹田吗?聚集在这里,凝固起来……然后再这样,呼……地吐出来。



感觉很舒爽吧?太难的事我不懂,不过这我就办得到。



然后就是注意像是吃饭啊、运动等等。



有效吗?



有效啊。他们说,现在的医学都错了。还说只是治好现在罹患的病是不够的,要治好今后会罹患的病……这样可说是治吗?还是让人不会罹患?预防?对,是预防吧,是啊。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得病,就是要治好这种身体,让身体不会患病。



我们不是常说元气吗?



元气,就是气的根源。元气分成心气、肝气、胃气等等,嗯,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气会绕行全身,要是气停滞就不好了。停滞的地方会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变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谢成仙道。这样的话,要活上一百岁也不是问题。哎呀,讨厌啦,才没那回事,不过我觉得变年轻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荐。可是喏,他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看那个磐田把他给骗的……



最近外子还帮忙磐田的事业呢。竟然跑去当诈欺师的爪牙,真是教人哑口无言,竟把结缡五十年以上的我当成女佣……



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呢?



什么?



所以说,外子已经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们结缡多年的事了吧。



那个磐田是不是使了什么诡异的妖术呢?



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注:全名为零式舰上战斗机,为日本二次大战时的主力战斗机。)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注:即日本国旗上象征太阳的红圆。)。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我说过……孙女死了孩子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个时候恰好是你……不,会长遭到暴徒攻击的危急时候。听孙女说……婴儿会死,还有她和丈夫会离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个占卜师害的。曾孙……我的曾孙……」



只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视线在荒废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顿时露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表情,接着转向只二郎说: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会长……」



只二郎撑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积极,要堂堂正正……如此一来,祸害自会远避……我也是这么教导会员的。只要前景改变,过去的意义也会随之改变。如果未来有不幸守候,无论什么样的快乐和喜悦,都只是不幸的种子;但是如果未来是幸福的,无论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幸福的种子。我也是这么引导着会员。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我想稍微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只二郎说道,拖着脚走近檐廊。



磐田望着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会长……」只二郎背对着磐田说道。「孙女……仍然劝说我退会。」



「她还在说那种话吗?说什么我对你施法,改变你的想法什么的……」



「对。她说是洗脑。」



「这个误会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对你孙女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吗?」



只二郎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说……这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华仙姑确实是个恶劣的诈欺师,但孙女说……你也一样是个诈欺师。」



「什么?」



磐田小跑步赶上只二郎。



「加藤,你……」



磐田赶上来的时候,只二郎已经走到檐廊边了。老人辛苦地改变方向,坐了下来。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哪有什么无所谓?」



「就算……」



只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说。



「……就算你是个诈欺师也无所谓。」



「连……」



磐田转过身体,在只二郎旁边坐下。



「……连你都说我是诈欺师吗?」



「不是。你应该不是诈欺师吧。我……相信你。」



「那么加藤……」



「岩田。」



只二郎凹陷眼窝中的圆眼珠盯住一脸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则以被皱纹环绕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干瘦的老人。



只二郎以不带喜怒哀乐、完全干涸的表情说:



「岩田——不,会长,你……是个不得了的人。」



平常应该老狯而且大胆的煽动者——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会长的大眼睛隐约闪过慌乱神色。



「加藤……你……」



只二郎再次转向庭院。



「岩田,我很清楚你。打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投机分子。常常规模搞到太大,无法收拾而失败。村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夸大妄想狂。」



「都……」



他应该想说「都过去的事了」。但是磐田吞回了话,在他透露出真意之前,只二郎接下去说了。



「可是……以结果来看,你救了许多人。志向平凡的人是没办法救助多少人的。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许多人被你激励,因而对世界改观。你救了许多人,所以假设十人里面有一个你救不到,而当救助的人多达百人千人时,救不到的也会增加到十人百人。所以你会遭人怨恨,也在所难免吧。可是啊,感谢你的人……包括我在内,是多得数不清。所以啊……」



「加藤……」



「抱歉。我一看到你,就会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做些什么,所以我相信了你。既然相信了,就不该说这种话吧。不……不能说这种话。」



只二郎告戒自己似地说。



「孙女不明白这些事。依我看,她可能是听信了怨恨你的人的说词吧。所以才会谆谆告诫我,说你是诈欺,问我难道要当诈欺师的爪牙吗?她还说,我的财产全被你骗走了。她觉得那片山里的土地也是被骗走的。」



「什么骗走,说的太难听了。我从以前就要求透过正式的契约买卖啊。」



「当然,是我拒绝的。我想要捐出那片土地。」



「所以叫你别那么见外……」



「我不能收你的钱。」只二郎说。



「可是……那样会招来无谓的误会。我不是看上你的财产。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磐田瞪大了眼睛说。



「嗳,别急。」



只二郎伸手制止。



「我之所以拒绝买卖,不完全是因为客气,而且收到钱的话,又会被课税,还有最重要的是……」



只二郎说到这里,缄默不语,在意起背后。磐田也偷看背后。



「……米子她啊……」



「你说那个女佣吗?」



磐田转过头来。



「你孙女不知道那个女佣变得不对劲吗?」



「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完全认定我被你操纵了……」



只二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孙女之所以会固执地劝说我退会,当然是因为听到了修身会的负面传闻……不过我想一部分也是因为米子吧。孙女非常信赖米子啊。她完全没想到米子会那么疯狂地迷上那种奇怪的宗教。」



「哼……」磐田兴致索然地冷哼一声。要是站在讲坛上滔滔雄辩,他看起来也未必不像个大人物,但是像这样坐在檐廊边,连一丝威严都感觉不到,完全就是副狡猾的色老头相。



「无聊。」磐田说。「说起来,盯上你的财产的,是那个老太婆——不,是成仙道那些人吧?被洗脑的是那个女佣才对吧?」



「是啊。起初,我就是去找你商量这件事。结果反而让你遭到怀疑了哪。」



只二郎说道。稍微咳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早把她解雇了?」



「要是把她解雇,孙女不会默不吭声的。我老伴过世后,孙女就把她当成自己的祖母——不,当成母亲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儿子和媳妇都早死,这个家等于是靠我老伴和米子撑起来的。对孙女来说,她完全就等于母亲。事实上,她也……真的是鞠躬尽瘁了。」



「好像是吧。」磐田望向天空。「可是……不管那个女佣过去对你多么地尽心尽力,现在那种样子,根本莫可奈何。那已经没救了。完全无法区别现实和虚构。我说过好几次了,她才是被施了法。最近她不是还开始宣称她是你的正房吗?」



「嗯。她甚至还说孙女是她生的……」



只二郎抱住了头。



「米子是我死去的老伴的远亲,年轻的时候害了病,没办法生孩子,所以才被休妻回到了老家,而我雇用了她。当时我家里人手不足,米子的娘家又穷,没办法维持生计。」



「没想到好心没好报哪。」



「不,小犬过世的时候,还有媳妇过世的时候,都是因为有米子在,才能撑持过来,我现在还是很感激她。没想到……都是因为和那种假宗教扯上关系,她整个人变得莫名其妙。米子现在的记忆,有一半是我过世的老伴的记忆,她把我死去的老婆的人生当成了自己的人生。最近连媳妇的记忆也混了进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所以才会去拜托你。然而孙女……孙女却站在米子那一边,说疯的人是我,说我不当地对待米子,还说是你教唆我这么做的。对不起啊,岩田……」



只二郎再次垂下头来。



磐田皱起眉头。



「呐,加藤。」



只二郎低着头仰望着磐田。



「已经够了吧?那个女佣——米子婶吗?把她交给我吧。虽然你不愿意,但那些家伙也太为所欲为了。这个节骨眼,就算是骗她,即使方法稍微粗鲁一点也无妨吧?我来抓住她,重新帮她洗脑。一星期——不,只要十天,我就可以让她恢复成原本的人格。」



只二郎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会长……可是这实在……」



「幸好『创业家的自我启发研修』也进行得很顺利。已经过了第二周,再一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那栋山中小屋也会空出来,我也比较有时间。由我亲自……」



「会长……不,岩田。呃……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做法,但是操弄记忆实在是……」



「反正都已经被操弄过了。我只是让她恢复原状而已。」



磐田严厉地说。



「加藤,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算我是诈欺也无所谓。」



「会长……你在说些什么……?」



「没错,我干的事有一半是诈欺。」磐田豁出去似地说道,表情也突然变得卑俗。「没错,把人从社会隔离开来,不断地重复相同的事好几遍,每个人都会变得深信不疑的。只要复诵我会成功我会成功几百遍,就会自以为成功,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啊,加藤,认定自己会失败、自己很没用地活着,和认定自己绝对会成功地活下去,到底哪边比较幸福?这种事不必想都知道。不管怎么想、怎么做,社会都不会改变。人是无法改变社会的。可是人能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社会。社会这种东西不是外在,而是内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知道的都只有自己而已。」



「你说的没错。说的是没错,可是……」



「加藤,不要怕,你怎么能害怕呢?你可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引导员啊。听好了,所以我的做法是诈欺,但也不是诈欺。就如你说的,也有许多人因此得救。不,没有人不会因此得救,会怨恨我的人,全都是些半途而废的人。只要相信就是了,相信。相信的人就能得救。」



不知不觉间,磐田的表情从卑微的色老头转变为煽动者。只二郎疲倦的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



「加藤啊,如果我想操弄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那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怎么样?你被我操纵了吗?怎么样?加藤?你不是以你的意志主动担任引导员的吗?」



「这……没错。我……」



「你被我骗了吗?你被我洗脑、被我操纵了吗?你之所以想要把山里的土地捐给我,是因为我指使你这么做吗?回答我,加藤!」



「我……我……」



只二郎站了起来。



「……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这么做的。」



「就是吧?」磐田说道。「我叫你把土地卖给我。不管是你要入会还是担任引导员,我都完全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只要改变看法,世界就可以变得如此不同。你已经改变了。你改变了吧?」



只二郎点点头。



「对吧?这是洗脑吗?这算是我做了诈欺行为吗?不算吧?不算。我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是成仙道怎么样?米子婶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



「就是吧?所以我才提议让她恢复原状,但你一直抗拒,如果你打从一开始就照着我的话做,她的情况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华仙姑的事也是。你不幸地失去了曾孙,但是如果我能够更早知道这件事,就算手段会有些粗鲁,或许也可以从华仙姑手中救回你的曾孙了。要是那样的话,现在怎么样了?你孙女的不幸就会消失。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早点相信我就好了。是一样的。」



「没错……你说的没错。」



只二郎说道。



「是我错了。就交给你办吧。」老人说着,挺直蜷起的背,抬起头来。



四目即将交接,于是……



我关上二楼的窗户。



*



混帐东西,让开!



干嘛?



咦?啰嗦啦。这里是哪里啊?



叫韮山的地方吗?不是?什么?下田?下田是哪里啊?嗳,哪里都好啦。无所谓啦,没关系啦,哪里都可以啦。



嘿嘿嘿。



我吗?



我啊,可是个医学博士哪。



别瞧不起人哪。我跟你可是天差地远,完全不同的。少啰嗦,别说了,拿酒来。老子现在想喝酒啦。



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脏?



哪里脏了?泥土?身上有点土也很正常吧。我的工作可不同凡响,和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同。不知道啦。噢,是啦。别啰嗦了,乖乖倒酒就是了。噢。



好喝!



这酒真赞,泌入五脏六腑哪。我已经一年没喝酒啦。戒酒?无聊。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混帐东西。我只是因为不想喝,所以才没喝。咦?那当然是因为想喝啦,所以我才喝嘛。



闷酒?才不是呢。你们这些人水准真够低的。



你啊,看过人死掉的样子吗?



不是啦,我不是说战争那些啦。我也上过前线啊。外国人管他死上多少个,我都不觉得伤心啦。日本人也死了?当然也死啦。可是非亲非故的,管他死上多少,也跟我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啦。就算觉得可怜。那也只是同情吧?不关己事吧?所以啊,我是说直到刚才都还活着,就像家人一样的人死在自己眼前的情形。不能接受?那当然不能接受啦。



真的无法接受啊。



哼。喏,再多倒点,我想喝个痛快。



闭嘴啦,臭家伙。



要干吗?



我才不怕咧,我天不怕地不怕。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害怕。



流氓?警察?谁知道啊。怎样?干嘛啊,喂,你们怕那种东西唷?他们只是手上有枪罢了。我知道了,哈哈,你们怕死对吧?所以才会怕那种东西。那么胆小,成什么样子!就是满脑子想着会被杀掉、不想死掉,才会连那种小意思也怕得要命。



哈哈哈,真够胆小的。



你们啊,给我好好听着。



你们啊,从来没有碰过真正吓人的事,所以才会说这种话。这些没种的,听好啦,真正恐怖的是啊……



算了,你们不会懂的。



啰嗦啦。闭上你的狗嘴,乖乖倒酒。比起死掉,活着更要恐怖多了。你们要明白这种恐怖啊,知不知道?混帐东西。



啊啊,好喝。



太赞了。



要叫警察就去叫啊。



现在的我天不怕地不怕。



嘿嘿嘿。



我啊,赢啦。



赢了谁?谁会告诉你们啊,不能说啦。



所以才高兴啊。我总算和纠缠了我一整年的过去诀别啦,我赢啦。这岂不教人高兴?



喏,你也喝啊。



这是庆祝啊,庆祝。



啊啊,好喝。这酒太美味了。



这酒多少杯我都喝得下。



干嘛?喂,你这混帐!



哈!



你们啊,看过幽灵吗?没有吧。



别在那里说大话了。我可是喝过墨水的,别瞧不起人哪。你们以为没有幽灵是吧?开玩笑。所以才会那么孬种,怕什么警察。



有的。



是死灵啊。



一点都不奇怪啦。



搞不好你身上也附着死灵咧。



哈!谁知道?或许只是没发现罢了,小心点哪。咦?没看过?真敢说,这不是废话吗?那些家伙几乎都跟在后面,不会出现在前面,看不到的。



他们会从背后像这样……偷看过来。默默地。



真的很毛。你想像看看嘛。



所以啊,要是被他们缠上就完啦。



可怕吗?当然可怕了。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不是吗?



真的很可怕,小心点啊。



什么?怎样?



该怎么办?要我告诉你吗?



这可不简单哪。



咦?



我就办到啦。



办到啦。所以我才在高兴不是吗?是啊,没错,我办到啦。



我消灭死灵啦。



死灵这种东西啊,千万不能看到脸,千万不行哪,混帐东西。



听好了,那些家伙啊,要从后面像这样抓住,像这样唷,这样。



办不到?当然办不到啊。我不是说了吗?他们在背后啊。



是有诀窍的。



有人教我怎么做。



谁?不能说啦。



死灵有个村子哪。在山里面,首先要去到那里。



有啦。那个村子只住着死人,是亡者的村子。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他们全都是死人。脸色苍白,吐出来的呼吸也充满尸臭,一下子就能察觉他们不是活人了。地点?我不能告诉你。离这里不是太远,我去了那里哪。



那个村子有个池子。



要找到那个池子,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



我找了很久哪。虽然有疑似要找的池子,可是得要确定是不是才行,相当麻烦哪。要是搞错就白费功夫了。



我找到了。



白天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静静地等。



等到晚上。



不是一般的晚上,而是有月亮的晚上。



在月夜里,悄悄地让自己倒映在池子的水镜上。



这么一来啊……



背后的那些家伙也会倒映在水面不是吗?而那一瞬间,他们就会被水给困住了。会从背后溜也似地离开,封进水里。



不管有几个附在身上,全都会变成一个哪。



大概是会凝固在一起吧。啊啊,我看得一清二楚哪,因为有实体嘛。是那个女人哪。



我迷上那个女人,吃了大苦头,最后那个女的死了。脸?不行不行,绝对不能看脸,只有这一点绝对不行。死灵的脸不能看,性命会被吸走。所以……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只能从后面下手啊。这才是重点啊。那些家伙没办法离开水面,所以他们被吸走的瞬间要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绕过去。绕到死灵背后去。就是和他们交换位置。要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就可以看到死灵的背了。



就是要趁这个时候。窥看情形,然后立刻从背后拿绳子用力地……



不能用一般的绳子。



得是设下神域结界用的注连绳。这条绳子啊,奉纳在村里某个神宫的宝库里,我把它给偷了出来,用它来抓住死灵。



我把绳子套在死灵的脖子上,



用力一拉……



捉到之后,我把她吊起来,拖出池子。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看脸。要是和死灵对看就完了。会没命的。因为对手可是死灵哪。不管怎么勒脖子,都不会死的。因为是死灵哪,杀也杀不死。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然后我把死灵搬到山上的神木去。神木就在附近,在池子那一带。不过明明很近,却怎么走都走不到。



可能是因为我扛着死灵吧。



那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可是不能放弃。



那全都是错觉,啊啊,或许那个村子本身就是个错觉。或许就是这样吧,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



歪曲了。



只是走上几尺,就像走了几里一样。可是如果那时候就放弃,放下死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会继续遭到附身,被紧紧地贴在背后,就跟原来一样。



不,比以前更糟。糟透了。



所以我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我走到啦。我进入神域了,神木的神域。



我用绳子设下结界,把死灵绑在上面。这么一来,死灵就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被封在那棵神木里了,然后只要尽快离开那里就是了。



我跑掉了。



那个时候也绝对不能回头。



要是看到就完了。



会怎么样?



会交换啊。咦?所以说,封住死灵的我,会跟被封住的死灵交换啊。要是回头,和死灵的眼睛对上,那一瞬间我们就交换了。应该逃走的我会被树木绑住,死灵会进入我的身体跑走。



所以绝对不能回头啊。



你办得到吗?



这很困难的。



我吗?所以说我办到啦,我把死灵绑在树上了。



我已经自由了,我摆脱了那个女的,摆脱了那个男的,已经自由了。那个死灵、那个女人……嘿嘿嘿,真是活该。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看什么?你干嘛啊?喂!你说什么!说我疯了?你说谁疯了?喂,你这个混帐!



滚开啦,啰嗦。难得人家喝得正爽快,扫什么兴?我一看到你这种人就恶心,闭嘴啦,滚一边去。



你做什么!



喂!



啊……刚才那个人。



喂,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



啰嗦啦,喏,就那个人啊,那个打扮奇怪的,提着旅行箱的人啊,叫住他。喂!你!给我等一下!放开我,喂,让开啦!你这家伙,别挡路!喂!没听到吗!别挡路啦!干什么?钱?没钱啦!叫你让开啦!我有话跟那家伙说!叫警察?去叫啊,王八蛋。好啊,那家伙就是刑警啊,是刑警。干嘛啦,放开我!叫你放开!



啊……你们是死灵吗?



怎样啦?喂。



喂。



*



老人站在草丛中,点了几下头。



接着他以有些落寞的口吻说:「杂草很坚韧哪,客人,你不这么觉得吗?」



然后加藤只二郎慢慢地转向这里。



「这座庭院……原本不是这样的。现在生长得比以前更要精釆。杂草不管怎么拔,就是会不停地长。不觉得很厉害吗?」



「你这么觉得吗?」



「对。或者说,我老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因为采伐山林是我过去的谋生手段啊。年轻的时候,我一直相信树木不管怎么砍伐,都会再长出来。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只二郎是靠林业致富的。



「加藤先生,你现在依然还是相信吧?就是因为相信不管怎么砍伐都不会减少,你——不,你们才会不断地采伐,不是吗?事实上,现在不也正在采伐吗?」



「哼哼。」只二郎哼笑。「可是啊,客人,我最近改变想法了。砍了这么多树,真的好吗?树木和杂草不同,是会日益减少的。砍伐只是一瞬间,但要成长为一棵树,要花上好几年、好几百年哪。」



「你说的没错。要是像这样继续砍伐下去,不出几年,那座山就会完全荒芜了吧……」



「就是啊……」只二郎说道,表情变得不甚愉快。「……我一直在糟蹋自然吗?」



「是啊。」



「我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