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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第二天上午。



一大早连续接了三十通电话,就在我正以口腔喷剂舒缓喉咙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权田课长是说他十点要过来报告上周的营业状况吗?」



美丽的女秘书从办公桌抬起头来,朝著时钟瞄了一眼。现在已经十点半了。



「当初是这么预定没错……还是要我打内线到课长室?」



「没关系,不用。」



我伸出右手制止拿起话筒的渡良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刚好有事要去营业组,顺便过去一趟。」



「怎么可以让中心负责人特别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



我不想被说「枪羽自从成为中心负责人后变得很傲慢,总是在办公室里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比较想听到「即使成为中心负责人,枪羽先生还是一样平易近人呢!」。坐到这个位子也有这个位子才有的烦恼。人生第一次出人头地,让我格外体认到自己的渺小。



就在我伸手准备敲课长室的门时,却注意到了某种诡异的声音。彷佛出自深埋地底的水管;彷佛细针不停地轻戳耳膜,引人发怒、卑劣又猥亵的笑声。如果在下水道爬来爬去的老鼠会笑,一定就是这种感觉。不过栖息在这间房间的应该是仓鼠才对。



「我是枪羽,打扰了。」



敲敲门之后走进屋内,惊人的画面赫然呈现眼前。



映入眼帘的是哈姆太郎的屁股。他五体投地,屁股朝著我的方向,额头几乎快贴在地上。我一时之间无法掌握眼下事态,不过很快就暸然于心。



这是土下座。



课长正在土下座。



领悟到这点后,我的思绪再度陷入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先前听到的刺耳笑声将我拉回现实世界。房间里面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大剌剌地坐在课长的椅子上,满是油光的丑脸浮现不怀好意的冷笑,手机的摄影镜头正对著五体投地的课长。



照相机的快门声在房间内回荡。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变态小弟啊。」



那个人正是水沟老鼠•根津部长。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泛黄的门牙,看起来就像水沟老鼠骯脏的牙齿。



「权田老弟正在跟我赔罪呢。」



「赔罪?」



「罪名是疏于管教你这个打工仔出身的小混混。部下犯的错误,应该由主管承担不是吗?」



视如寇雠的语气。



过去他至少还会表面上伪装一下,现在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心眼。言语之间流露出卑劣的恶意。



「我已经不是课长的部下了。」



「成为中心负责人的时候,你的上级主管不就是权田老弟吗?我说的是这个,对吧?」



趴在地上的课长利用膝盖改变身体的方向。



「是、是!您说的对!」



根津用鼻子嘲笑似的哼了一声。



这摆明了就是「逼退」。



刁难想要留在公司的课长,逼他自己提出辞呈。之前百目鬼也以同样的手法对付我,不,根津用的是比那更露骨且丑恶的手段。



「根津部长,这已经是职权骚扰了,我要向上级呈报。」



「职权骚扰?……你这么说真令我意外啊。」



冷笑数声后,水沟老鼠以鞋尖戳了戳课长的大腿。



「这是职权骚扰吗?权田老弟,应该不是吧?这只是过去的主管开开部下的玩笑而已吧?」



趴在地上的课长抬起头看著我。



「没错。枪羽,这不是职权骚扰,真的不是……」



课长圆滚滚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只有拚命想要抓住什么的人才会露出这般鬼气逼人的眼神。我不禁把话吞回肚里。他的眼神让我意识到任何协助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发现我沉默不语,水沟老鼠根津顿时笑了开怀。



「我跟权田老弟向来是最佳拍档啊。阿卡迪亚并购亚细亚海上的时候,我赴任西东京的地区经理,权田老弟刚好是我的部下。而且我们两人的女儿年纪相仿,还就读同一所学校呢。我们两个意气相投,你说是吧?」



水沟老鼠故作亲热地搂著课长的肩膀,拿起手机在课长面前晃了晃。



「我要不要把刚刚那张土下座的照片传给我女儿呢?跟她说『这可是你同班同学权田优菜的父亲喔』,怎么样?」



至今为止一直努力陪笑脸的课长,脸上的表情终于彻底崩溃,如同著火的报纸一般扭曲变形,完全不复原样。



「千、千万不要!拜托,千万别这么做!」



课长激动地抓住水沟老鼠的手臂苦苦哀求,却被他用力甩开。



「烦死人了,放手!」



我一把握住水沟老鼠的手腕,几乎用上要把骨头捏碎的力道。



「删掉。」



「啥?」



「立刻把刚刚的照片删掉,根津!」



我抓著他的手腕往上一扭,水沟老鼠瞬间发出痛苦的哀号,手机也掉落在地。课长立刻扑上前来,维持著跪姿以颤抖的手指触碰萤幕。



根津咂舌一声,旋即挣脱我的箝制。



「枪男,你听好了。为了回到银行,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连杀人也在所不惜。」



「…………」



「哈哈,开玩笑的啦。」



眼前这个摇晃著瘦小的肩膀哈哈大笑的家伙,看起来就跟怪物一样。



这个男人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



在他心目中,没有所谓的常识或道德,企业伦理更是跟放屁一样。为了夺回银行员光鲜亮丽的头衔以及优渥的年薪,根津会合理化自己的一切行为。像现在这种恶质的做法,在他的主观意识中也是正当的。



水沟老鼠从课长手中抢回手机后,恨恨地开口:



「权田啊,你真的有这样的勇气吗?你敢不惜一切代价、不惜杀人也要留在这家公司吗?应该没有吧?喂。」



课长没有回答。他只是缩成一团跪在地上,身体不断颤抖。



水沟老鼠发出嘲讽的笑声,俯视课长渺小的身躯。



「那就快点辞职吧,这也是为了家人好。」



紧接著他又将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我。



「你也一样。快点承认自己的罪行吧,这样你会轻松很多喔。反正联合客服中心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你这种货色根本不是剑野先生的对手。」



留下刺耳的高亢笑声之后,水沟老鼠扬长而去。



这就是执念……吗?



人总是无法忘怀过去曾经享受过的荣华,一旦从高处跌落,就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



其实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外资保险公司的部长」已经是相当亮丽的头衔了,年薪也远在平均水准之上;然而当事人的主观意识却认为「非银行员者,非人也」,下意识地埋怨「我竟然得做这种窝囊的工作!」。



真是够了……



这么一来,一切岂不是正如真织所说吗?



在狭隘的世界中为了一份优越感争得你死我活的生物,其实是大人才对。







水沟老鼠离开之后,课长依然趴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



「课长,你还好吧?」



毫无回应。我不能一直让课长趴在地上,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帮忙。课长应该很不想让我这个过去的部下见到他这副模样吧。



尴尬的沉默持续几秒钟之后,课长突然起身。



「呼!哎呀哎呀,真是累死我了~」



他语气一派轻松,随手拍掉了膝盖的灰尘。直到刚才为止还在发抖的他,如今却像没事人似的。除了被汗水浸湿的浏海贴在前额之外,看起来就跟平常没两样。



「课长……?」



哈姆太郎转了转肩膀,露出笑容。



「哈哈哈!没事啦买福兰德。让你看到奇怪的画面了。那种小事不算什么。我早就习惯了啦,超习惯超习惯超skr~」



「买福兰德」有点无法理解,不过「超skr」这个JK语最近还满常听到的。大概是跟女儿学来的吧?至于用法是否正确,我就无法判断了。



「我和根津先生啊,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我早──就不觉得怎样了。只要像那样放低姿态就没事了,简单啦!」



课长竖起大拇指。



只是指尖还是有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微微颤抖。



若课长真的没放在心上就好了,不过……



「对了,你找我有事吗?中心负责人。」



「嗯,我是想问你上星期的营业报告……」



「哇喔──搜哩搜哩!胡桃老弟还没呈上来,搜哩~」



「……原来如此。」



他的情绪是怎么回事?高昂得太不寻常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哈姆太郎。



后来我跟课长一起去找敦史。



来到营业组,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跟客户通话。于是我们穿越电话铃声与通话声交错的战场,靠近敦史的座位,他正在跟列印出来的申请文件大眼瞪小眼。



取得业务联系与相关资料之后,敦史突然想起一件事。



「课长,不好意思,可以请你顺便在这份文件上盖章吗?」



「喔!好喔好喔,来多少盖多少~」



于是课长从西装口袋拿出惯用的印鉴。手持的部分缺了一角,课长从来到八王子开始就一直使用这个印鉴至今,营业组的每个人都看过很多次这个缺角的印鉴了。



「感觉课长今天的心情很好耶?」



「哈哈,我每天都心情很好!」



课长用印的时候,一定会朝著印鉴刻字的部分哈气。尽管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秘诀,不过他盖的章真的都很完美,不会有偏移或是模糊不清的情况。这是哈姆太郎少数的优点,也算是他的特技。



然而他唯有今天错误百出。一开始是盖反了,补盖在旁边时,则是权田的「田」字没盖好,变成了「口」字。



「课长,我再印一份新的吧!」



敦史察觉情况不对劲,连忙如此出声,但课长还是继续盖章。盖了又盖,盖了又盖,甚至连指尖都沾到印泥,在表单留下无数的指纹。即使如此,课长仍不停地盖章。



「咦?好奇怪啊。咦?咦……咦……」



课长用印章在纸面摩擦。转啊转的,纸张都被磨破了。课长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彷佛听见,最接近指导员座位的同事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为什么盖不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吶喊」,是一句制式的形容手法。



过去我也在小说中用过这个词汇,不过今天却是我第一次真的听见这种声音。真正彷佛口吐鲜血、痛切而凄惨的叫声。连闻声者都觉得心脏一紧。



剎那之间,办公室的其他声音彷佛全都消失了。



并未与客户通话的同事全都站了起来,呆呆地看著课长宛如耍赖的孩子般失控发狂。其他正在通话的同事果然很专业,还是继续跟客户通话,不过也向我们投以担忧的视线。



大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轻拍课长的肩膀。



「权权,虽然早了点,不过你先趁午休去休息一下吧。嗯?」



课长毫无反应地低垂著头。他的右手依然紧握著惯用的印鉴,而且整个手掌都被印泥染红了。



「就这么办吧,课长。」



我跟大妈使了个眼色之后,推著课长迈出步伐。课长的背影瘦小到令我吃惊。前任主管的背影真的有这么渺小吗?



「今晚要去喝酒吗?」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居然主动找人喝酒,而且对象还是课长,过去的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我可是连百目鬼的邀约都敢拒绝的人物。要我跟主管喝酒,还不如让我死了吧。



然而课长这样瘦弱的背影,实在令我放心不下。



「一起喝两杯吧,课长。我知道有家店还不错。」



「好耶♦我也一起去吧♣」



这道回应不是出自课长之口。



而是来自我们行经休息室时,某个横躺在沙发上、摆明就是要跷班的闲人。



「一起喝个痛快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最棒了♥」







八王子的哈姆太郎酒量很差。



进入公司至今,他从没找我一起去喝酒。对不喜欢跟主管喝酒的我而言,实在值得庆幸。光是这点,就可以让我大声说「权田课长是理想的主管!」。



不过我也听说他并不排斥居酒屋的气氛。留在公司加班的时候,课长似乎也会在车站前的居酒屋点些烤鸡串、烤饭团和乌龙茶,填饱肚子才回家。酒量不太好的我也懂这种感觉。居酒屋的氛围就是可以让社畜暂时松一口气,消解内心的不满。



可以独自前往,也可以呼朋引伴,还可以跟伤心的前主管一起去。



「从车站往这个方向的路,我平常几乎不会经过呢。」



打量著昭和风十足的怀旧商店街,课长如此表示。有别于车站东区充斥著遍布全国的连锁店,西区是以历史悠久的个体户店家为多。虽然人潮比不上东区,却绝非冷清。站在店面黄澄澄的灯泡下,嗓门特别大的蔬果店阿伯;即使有小小的抽风机全力运转,室内依然烟雾弥漫的烧烤店,此处充满别有风味的场景,令人感觉到一股顽强努力的气势,走著走著,心情也会跟著好起来。



我带著课长和跟班来到熟悉的「垂木屋」。这里的特色正是美味的酒与料理,以及三十岁左右的看板娘灿烂的笑容。



掀开暖帘之后,穿著短裤卖力工作的沙树立刻笑著迎了上来。之前发现来的人是我,她总是立刻装作没看到,今天则对我们说「里面的包厢请~」,以正常的待客之道应对。大概是因为在课长与新横滨面前,才没对我摆脸色吧。即使我们正在冷战,这点面子她还是会给的。



今天我之所以选择「垂木屋」,也是希望此行能成为彼此言归于好的机会。



在不知道沙树内心所怀的秘密之前,实在很难由我开口。既然如此,我只能尽量制造接触的机会了。



课长看著沙树的背影,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记得她是棒球比赛那时的……?」



「嗯,球球带来的临时投手。她们好像很熟。」



我不想让课长知道太多,因此以这种方式介绍沙树。课长也没有再深究。



我们脱下鞋子,坐进包厢。顺势请课长坐在上首,我和新横滨并肩而坐。



「我还是老样子喝冷酒吧。新横滨,你呢?」



「生啤中杯♠」



「你也是老样子啊。」



上次跟这家伙喝酒是夏天的事情,当时我们是在八王子站前的串烧店一起跟小田原搏感情。记得那个时候,他也是把生啤酒当成开水大喝特喝。



「课长要点乌龙茶吗?」